================= 书名:弈生 作者:沈卿伊 文案: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 【内容简介】 自幼听父母讲述外面的那个江湖,蓝雨萱对各种大侠的故事充满了向往,小小的她心中燃起了一个小火苗。终于等到她长大,已习得一身好武艺足以自保的时候,却发现外面的江湖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生于芸芸众生,是不是也可以不一样一些?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蓝雨萱,风止安 ┃ 配角:林沫,程煜 ┃ 其它:成长,生死 ================== ☆、第 1 章   由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街道瞬间变得万巷空无一人,只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黑云压城,雨声潺潺,隐隐约约的屋顶轮廓,此时的青城似一幅渐渐展开的水墨画。城中古树如一位智者在骤雨中岿然不动,水中游鱼刚浮上来便被砸下的雨珠吓得再次躲入水底,某处墙下娇嫩的花骨朵在豆大雨滴的击打下艰难地想要直起腰来……   晴空雨雪,众生百态,各有所择。   一个撑着纸伞的少女出现在安静幽长的小巷尽头,她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缓缓走来,鹅黄色裙裳的下摆随着步伐摇曳绽出一朵朵花,无声盛开又瞬时化为虚无。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蓝雨萱走着走着却忽然间停下了。仿佛被点了穴一般,少女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伞面自成一道幕帘,她似乎想要透过这万千帘幕看向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风扬起她耳边碎发,拂过她面庞,遮不住她眼中神采。   不知她就那样站了多久,然而下一瞬,她突然动了。   只见纸伞平稳又快速地在雨中凌空劈出了一条直线,而伞的主人健步如飞,踏水而来但裙摆却丝毫没有被溅湿。   墨色天地中一美人擎一纸伞破雨而来,这样的搭配竟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和谐感。   雨天能掩盖很多东西,比如血腥味,比如打斗声,尤其是在这样的暴雨天。   某处深巷中,一位青衫少年静立于雨中,面色平静地直视前方,完完全全将这场大雨视如无物。他的手安静地垂落在身旁两侧,而握在他手中的刀几不可见地颤动着,无声欢鸣。即使在雨水的数次冲刷下,刀尖上残留的血滴依然模糊可见。   那血自然来自站在他对面的蓝衣少年身上。明明是上乘的料子偏做成了街上随处可见的简单样式,但是此刻看来却一点儿也不再普遍了——因为他的衣衫已经被刀划出了五六道口子且长度方向都无一相同。破损衣料下的肌肤直接暴露在雨中,除了几处新添的伤口在流血之外,其他的伤口早已止住了血反倒被雨水冲得泛白。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衬得他颀长的身形显得十分削瘦。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无悲无喜,惟一双眼睛黑得发亮,见者心颤。   只听他轻声询问道:“这是全部的招式,薛兄你……可曾见过?”他的手中空空如也,脚边有一根已断成三截的树枝。   久逢敌手的兴奋萦绕在刀身不愿消散,薛刀不去理会身体热血沸腾的感觉,脑中飞快地搜索着答案。   “罗迦。”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年前,洛山枫树林。”   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薛刀突然停了下来,好久才憋出了四个字:“抱歉。多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蓝衣少年却听懂了。他微微仰头望向茫茫天空,雨水穿过他浓密细长的睫毛,直扑进他的眼睛里,他也不顾,只喃喃道:“该是我谢你。五年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希望。”   当蓝雨萱寻到这里的时候,恰好与薛刀打个照面,她刚想与他说话,余光瞥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影子正缓缓向后栽倒。她把伞随手一扔,运用轻功奔过去堪堪在他倒地前接住了他。   男子双眼紧闭,眉头微皱,嘴唇轻颤,对蓝雨萱的呼唤完全没有反应。   无论是喊他拍他摇他,对方均是不动如山。最终,蓝雨萱叹了口气,认命地背对着他蹲下,拉过他的手绕过自己的肩膀,用力向下一拉——没拉动,两人双双跌倒在地。接着她又试了两次之后,终于成功地将他背在身上。   虽然看起来瘦弱了些,但毕竟是名弱冠少年,所以蓝雨萱背着他走得颇为吃力。   不多时,蓝雨萱浑身便被雨淋个彻底。打伞与否对此刻的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但背上这人的伤口恐怕再经不起雨淋了。思及此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拾之前扔掉的纸伞。   幸好没起风。蓝雨萱在心里庆幸。   然而就在她的指间刚触及伞面的那一瞬间,起风了。   于是蓝雨萱眼睁睁地看着伞无情地随风滑出一里,徒留她在风中凌乱……   同样的道路,足足比来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蓝雨萱才回到客栈。一进房间就忙唤店小二帮买衣,然后托其换衣,最后请其帮找郎中。在将一切都安置好之后,蓝雨萱这才得空来整理她自己。   直至泡了一个热水澡,将一身寒意驱除,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蓝雨萱一边擦着尚在滴水的长发一边从绣着双蝶戏花的宽大屏风后缓步走出。   床榻上的人仍未醒,白净的脸庞已恢复些许红润,只是嘴唇依然如初见一般苍白,而且似乎因缺水而开始干裂。   蓝雨萱垂眸打量着他安静的睡颜,沉吟片刻,还是拿过桌上装着药的小瓶。解开他肩上衣裳的刹那,她的那一点羞赧完全被惊艳所取代,脑中没来由地闯进四个字“雪落白玉”。   雪落白玉,相映生辉。   人们对于美的事物总是生出不由自主的喜爱。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蓝雨萱的目光停留在他莹白肌肤上的时间过长了些。抬眸间不经意地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双眸,她一时怔住了……片刻后只听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的伤耽误不得,郎中说必须尽快上药。见你未醒我便自作主张,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发一言,蓝雨萱猜不透他的想法,试探着问道:“如果你想自己……”   似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出声打断她的猜测,淡淡接道:“那就劳烦姑娘你了。”   不知是药膏的缘故还是他本身肌肤的原因,指间下的触觉微凉而光滑,只是一道道不合时宜的长长凸起破坏了这绝佳的手感。   蓝雨萱的心神全被这些伤痕所夺去。不是没有被刀剑所伤过,幼时调皮,练剑时受伤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但时至今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怖的伤口!很明显这是被一股强大的刀剑之气所击中,刀锋未至而气先达,霎时血染刀身,皮肉外翻,血痂下隐约可见其筋骨。你见过一刀斩流水激起千层浪的场景吗?就是那样。   蓝雨萱单单看着就觉得自己的身上也跟着隐隐作痛,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   “姑娘为何救我?”一道轻轻的略带蛊惑的声音适时响起。   “因为你长得美啊。”毫无防备的某人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男子失语片刻,问她:“你可知我是谁?”   蓝雨萱摇头。   “若我是恶人呢?你可还救?”   “救!当一个人浑身浴血重伤昏迷在地,无论他是善是恶,是美是丑,只要我碰见了,就会救。”她顿了一瞬,接着道,“若真是那无恶不作之人,我、我自会再亲手杀了他。”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愿更不许自己错过任何一个该救之人!”只见她目光灼灼,朗声道,“尽吾绵薄之力,做该做之事,交可交之人,无悔,则此行无憾耳!”   这样的豪言壮语一听就出自初涉江湖之人之口,多少人心怀侠义满腔热血,可到最后呢?守得本心的人又在哪里?他的黑眸染上丝丝嘲讽:“天下不公之事何其多!世间不幸之人又有几何?凭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管得过来?救得过来?”   风止安想他忘不掉那日昏暗烛灯旁,青春明媚的少女眉眼坚定神采飞扬地这样回答他:“我何尝不知?不过那又怎样?但凡不公之事不幸之人被我碰到,定还是要管上一管,救他一救!”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这场暴雨在足足下了一日之后,到傍晚不仅不见小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但蓝雨萱却睡得异常香甜,甚至微微勾起了嘴角。这仅仅是因为有人在临走之前说了这样一句话——为报姑娘救命之恩,来日我以一顿珍馐美馔还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翌日,蓝雨萱起得极早。推开窗,暖暖的阳光直射到脸上,她反射性地眯起了眼,树影斑驳中鸟儿蹦来蹦去欢快地叫着,一切都甚好,如她的心情一般。   昨日青城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迎接初来乍到的她,所以今日蓝雨萱才得以看清它真正的模样。热闹的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一切无不在吸引着她的注意。但此刻她的心正煎熬着,因为一方面她想冲到每个摊子前把那些新奇的东西看个仔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毕竟让他人知道自己初涉江湖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相比较这方一个人的无声挣扎,另一方则是冰与火的碰撞。   若问青城人哪家酒楼最负盛名?则当属江月楼莫属。因酒楼后面临江,夜晚在酒楼临江一面的高处向远方眺望,能看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般美景,故得名曰“江月楼”。   正值午时,江月楼的一二楼桌桌客满,觥筹交错间,谈笑迭起,热闹非凡;相比之下,三楼则冷清得多,宽阔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一阵风吹过,送来亦有亦无的说话声。   “你明知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竟然还答应与那个武痴比试?”恼怒的声音昭示了主人糟糕的心情。   “薛刀嗜刀如命,武林皆知。但甚少人知晓,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而且他向来独来独往,想要从他口中得知线索,除了与他比武,别无他法。”另一个声音淡淡解释道。   “那为何不等你的内伤痊愈后再与其比试?”   “他等得起,我却等不及。”   “如果你倒下了,还谈什么报仇?”那个男声激动起来。   话音落下,室内默了一瞬。   “在大仇得报之前,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即使倒下,我也会用尽所有的力气爬起来。”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对自己这么狠的人!”说着说着,看着面前这人,他的怒气突然就发不出了,语气颇为无奈道,“风止安,我上一世大概是欠了你一笔钱到死都没还上吧……”   “那这样看来,上一世借你钱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若果真如此,他必定是倾了万贯家财,这一世方能得友如此。   “你……”程煜懊恼地瞪着他,心想自己怎会蠢到与他斗嘴呢?   “好,此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那你说说,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从那武痴那儿得到了哪些线索。”   “罗迦,一年前,洛山枫树林。”   “就这些?”   “嗯。”   “你挨了一顿打结果就得了这么十个字?”程煜手一晃,茶杯里的水洒在他握杯的手指上,而他恍若未觉,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疯子。   风止安抽出他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程煜不死心地追问道:“罗迦是谁?身份如何?有无特征?一年前在洛山枫树林发生了什么?这些他一个都没有说吗?”   风止安摇头,没敢说薛刀原本只说了名字,后面的内容大概是他觉得愧疚才后补充的。   程煜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直至感觉将火气都压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问道:“除了名字外一无所知,那我们要从何查起?”   “我有两个推测。一是,许是一年前在洛山枫树林,薛刀曾与此人比试过,或者那时他看到罗迦正与别人打斗。不过依薛刀的性格来看,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占八成。二是,既然薛刀会记得此人的名字,说明他的武功非泛泛之辈,尚存于人世的可能很大。”风止安拎起茶壶,将程煜面前的空杯斟满,推至他面前,郑重开口道,“所以,要辛苦你了。这件事只有你去做,我才放心。”   平稳的水面倒影着他安静微白的面容,眼中的全然信任清晰可见。程煜端起茶杯:“如果真觉得对不住我的话,记得下次别让我看到你这副随时会倒下的样子。”   风止安应道:“好,我尽力。”   程煜在一旁斯文地喝着茶,他指间无意识地摩擦着杯沿,目光飘向窗外,落到楼下的街道上。本是漫无目标的一场扫视,不知怎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即使那个人正侧对着他们,即使那个人换了一身衣服,换了一个发型,但在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刹那,他还是立刻就认出了她。   五六个女人团团围住了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位,她们一边挑着一边欢快地讨论着。   蓝雨萱并没有与她们一同时不时弯腰细细挑看。她懒懒散散地站在这个摊位的最末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每一样东西。   幸好这些女人们每拿起一个盒子都会热烈讨论一番,否则她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去问这些她从没见过的都是什么。她渐渐站直,眼睛盯着一个盒子,似乎看得认真,实则心思全落在身旁的讨论上。   在她正听得专注的时候,忽地感觉自己腰间一轻。她的身体比大脑优先做出了反应。   当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抓着的那个细小胳膊的主人时,蓝雨萱愣住了。   这是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短短的头发柔顺地贴在他那巴掌大的脸上,宽大破旧布满补丁的衣服包裹着他瘦小的身子。当她的目光扫到他脚上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这孩子竟赤着一双脚!   握着他胳膊的手指情不自禁地蜷了蜷,她开始回忆自己像他这么大时,胳膊是否也是这么细?细得只要她稍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孩子抬起他有些脏污的小脸,用稚嫩的童音一派天真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抓着我呀?”   蓝雨萱定定地看着他,之后动作缓慢地松开了手,同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他柔声叮嘱道:“慢些跑,小心跌倒了。”   孩子乖巧地应了声,然后跑远了。   蓝雨萱怔怔地看着他灵巧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几下便不见了。   恰巧将这一切都收在眼里的程煜评论道:“啧啧,就这样放那孩子走了。难怪这姑娘会救你回去。”   “你怎么确定救了我的人就是她?”风止安不解地看向他。   “拜托,我的眼睛又不是摆设。你昨天刚跟我提过一个女人救了你,今天你就眼也不眨地一个劲盯着一个女人看。有脑子的人都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好吗不过话说回来,认识你这么久难得见你关注什么人,尤其这人还是个女人。”程煜打趣道,露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我只是好奇,像她这样的人,能在这个江湖挺多久?”风止安喃喃道,似在说给自己听,又似在解释给程煜听。   太过纯良的人,并不适合这里。就如同她此刻自认为的善良,对那孩子来说却是一种放纵。   收回思绪,再回头来看这些胭脂水粉,蓝雨萱突然失了兴致,默默转身离开。她来时无声,又走得悄然,除了楼上两人之外再没人注意到。   女人们欢天喜地的讨论声从清晰洪亮到微弱模糊直至再听不见,蓝雨萱驻足。周围人们来来往往间行色匆匆,她茫然四顾,却不知该走向何处。无论谁,在或不在,或走或留,这个街道始终热闹如初。   站在岸边,望着平静的江面,她一颗躁乱的心方歇。   风吹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她不想动,亦懒得动。之后却发觉这样隔隙看江,其实别有一番风味——隔出规规矩矩的那一方小小天地,是源源不断的纯净静美。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江面泛起层层波澜。   一个明艳的女子面上带着焦急与慌乱,一边步伐凌乱地跑着一边回头张望。抬头环望四周时扫到了站在江边的蓝雨萱,她惊讶地停下,犹豫片刻后果断改变了路线,经过蓝雨萱身边时只匆匆道了一句“这里危险”便一把拉过她。   莫名其妙被拉着一起跑的蓝雨萱面色平静,她的目光落在被人握着的手腕上,想着刚刚她的动作和神情,手掌紧了紧犹豫了几下最终又松开,开始带着好奇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子。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看得到她的侧颜。额边的汗,紧抿的唇,微翘的睫。三者的组合,生出一种舒服的柔弱美,使蓝雨萱的保护欲蓦地升腾起来。   蓝雨萱刚要开口叫住她,她却突然停了下来。此时的她面色通红,气息不匀,边捂着胸口顺着气也不忘对蓝雨萱嘱咐道:“我跑不……动了……你快离开!”   还未等蓝雨萱表态,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谁也别想走!” ☆、第 3 章   闻言她顿时神色一凛,将蓝雨萱护在身后,拉住她的手,同时目光向前一扫,怒斥道:“要我说几遍!我不知你们的钱袋丢在何处!你们何必如此纠缠不休!”   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蓝雨萱轻轻回握住她。   来人一伙五人,个个虎背熊腰,身材高大,而且穿的衣裳也出乎意料的一致——每一件都像缩水了一般紧紧裹在身上,不知是吝啬布料钱,还是真买不到那么大号的衣裳。   “你说没在你身上难道就真没在你身上吗?得我们亲自检查过了才算,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往往在众人都沉默的时候站出来说话的,十有八九是这一伙人的领头。这尖嘴猴腮的相貌,倒是与这个人尖细刺耳的嗓音相当匹配。   蓝雨萱感到掌心处的颤抖一下子剧烈起来,显然这姑娘被这伙人气得不轻。   “呵。头一回见到一群汉子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姑娘,而且还能恬不知耻地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十分感谢各位让本姑娘长了见识。”蓝雨萱叹了口气,幽幽补上一句,语气满是无奈与不满:“不过就是委屈了我的双眼了。”   来人显然是没什么文化,其中一人听到蓝雨萱说十分感谢他们,以为是夸他们呢,竟美滋滋地傻乐。领头狠一拍他的脑袋,瞪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蓝雨萱,眼神不善:“既然如此,我们兄弟也不客气了。”   而蓝雨萱在领头喊出“上”字的那一刻,突然揽住身前女子的腰,飞身跃上他们身后的大树,几个回落之间,已不见人影。   留下目瞪口呆的这一群人,彼此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这……”   从被揽住到被放下来,这姑娘一直都表现得很安静,既没喊也没叫,蓝雨萱就没有多留意她。但此时再看她,蓝雨萱才发现她的面色发白,目光发直。   蓝雨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   这姑娘定了定神,目光焦距渐渐对准蓝雨萱,舔了下唇有些沙哑道:“我怕高。”   “……”   还有人怕高?那要怎么练轻功?山峦之巅无尽美景岂不是看不到了?蓝雨萱心中过了数个问题,但见她现在的样子不免愧疚道:“怪我莽撞。你还好吗?需要去医馆吗?”   她摆摆手:“不用,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似两人走了很远,其实不过是蓝雨萱带她绕着江水转了小半圈而已。   蓝雨萱扶着她靠着树慢慢坐下,也挨着她坐下。两人一个看着前面,一个看着地面,各有所思。   “现在想想,这两日风餐露宿,后来又被人追得那么狼狈,原来是为了今天啊。”她大概是歇够了,开始有意与蓝雨萱攀谈起来。   “什么?”蓝雨萱一时没跟上她的思路。   “为了遇到你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救命之恩,我必铭记于心,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她坐直了身子,看着蓝雨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叫林沫,你呢?”   她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除了无邪的笑容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遂爽快答道:“蓝雨萱。”   “刚开始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柔柔弱弱的,没想到武功竟这么好!你是怎么做到的?”林沫一脸崇拜地问道,心里期待着她能说出个简单易行的秘诀之类,这样她也可以试一试。   “幼年时我遇到了一个朋友,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喜欢很喜欢。可是我那时总跟不上他的脚步,为了能与他一起玩,我就缠着爹娘要他们教我武功,然后练着练着我发现练武也还蛮有趣的,就一直坚持下来了。”一忆起往事,蓝雨萱话多起来,说完她突然觉得有些想念那清新舒神的草木香了。   林沫好奇道:“那你的青梅一定很好看喽?”   “当然,要不然我怎么会一眼就看到他?第一次见到那么纯的青色,真让人赏心悦目啊!”   青色?哦,应该是衣服的颜色。   “而且他的触感果然跟想象中的一样好,为此我激动好久呢。”   林沫:“……”还有触感?什么情况?   “现在想想,还挺佩服我自己的。记得那时为了追上他没少摔跤,然后一抬头看到他拍拍翅膀准备接着往前飞,就又不管不顾地赶紧爬起来再次追上去。”   林沫有些懵,怎么越听越听不懂了啊?趁着蓝雨萱一停下,她赶紧问道:“等一下,你的青梅有翅膀?哪里来的?是他爹娘给他用纸糊的那种吗?”   “啊?”蓝雨萱怔了一下,然后迟疑着问道,“难道世间还有没有翅膀的鸟?”   原来是鸟啊……等一下,这么说她的轻功是追鸟追出来的啊!再想想自己连只兔子也追不上,心里不免有些沮丧同时对蓝雨萱生出更多的佩服。   蓝雨萱没懂林沫的神情为什么变幻了九曲十八弯。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心里诧道:不会吧?世上难道真有无翼的鸟?那得长成什么样啊?还能好看吗?   她这么想着就控制不住地在脑中描绘它可能的样子。额,这都是些什么啊……   为防止自己越想越离谱,于是蓝雨萱主动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碰到那群人的?”   “早上城门一开,等在外面的人一哄而入。夹在人群中的我不知被身后的谁推了一下,就跟那伙人撞上了,于是一直被纠缠追赶到现在。”   进城的人那么多,偏偏就自己被盯上了,林沫觉得她出门之前真应该翻一翻黄历的,上面一定写着诸事不宜。   “唉,这回我可算是体会到了哥哥说的‘离家一声吼,之后万事愁’是什么滋味了,以前总认为他只是为了诳我随口一说,现在觉得真得不能再真了,怎么办好想回家啊……”   虽然蓝雨萱暂时没有林沫这种感悟,她走到现在还算是比较顺风顺水的,但是她能够体会林沫想家的心情,问她:“既然想家,那为什么不回家呢?”   林沫没有立刻回答,蓝雨萱也没有追问。两人看着面前平静的江面,默契地等待着。   过了半晌,林沫才低声答道:“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爹娘对我一向百依百顺,唯有在这件事情上强硬得很。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而且也不想回去。”说到后来,负气的语气中夹杂了浓浓的委屈,“他们总是说把最好的给我,却从不会去想,那是不是我认为最好的。口口声声的为我好,却如此不在乎我的心意。说什么我现在年少不更事,等以后大了就会懂了,他们总不会害我的……哼,都是为他们的独断专行找个看似正当的理由而已!”   从没有过这种经历,蓝雨萱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来开导她,任意想起一个问题就赶紧开口:“那个男人很差劲吗?”   林沫有气无力地摇头:“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很好,哪里都好,可是不是我喜欢的。”   蓝雨萱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但看她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美丽少女孤身在外,实在太危险。不说别的,如果又遇到那群恶人,届时她该怎么办?   “可是你这样一个人在外面,你爹娘会担心的。对了,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吗?看你之前提到他时的神态,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吧。他知道你不见了也一定会很着急的。”   提到哥哥,林沫神情缓和了一些:“都已经过了三天了,他已经度过着急那个阶段了。而且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应该正在查找我的下落。所以在他找到我之前……”林沫看着蓝雨萱,笑得一脸灿烂,“我能跟着你吗?”   蓝雨萱被她的笑容一闪,再想想她的现状。于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一句:“可以啊。”   在看到林沫放大的笑容之后,蓝雨萱觉得她作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蓝雨萱的包容,让林沫突然想到了哥哥,想起了爹娘,这些天的经历在脑中呼啸而过,一时多种情绪涌上心头。林沫低下头,水汪汪的眼睛隐入睫毛投下的阴影,声音小的让人听不见:“多谢你呀,你真好。”   其实林沫也没打算让蓝雨萱听见,她本是喃喃自语。只是她没料到习武之人本就耳目过人,再加上她们俩离得比较近,所以蓝雨萱立时就听见了。   她看着低着头一派乖巧的女孩,不知怎地想起了今天上午遇到的那个孩子,眉眼渐渐温柔。是我该谢你,给我这么个机会。   林沫活泼开朗,见识广博,擅长言谈,见解深刻言辞却不尖锐,总让人能够舒服地接受她的话。   蓝雨萱难得遇到一个合眼缘的同辈人,而林沫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实吸引她。所以即使大部分时候都是林沫在说,蓝雨萱在专注地听,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异常的和谐。   两人坐在江边聊了很久很久,期间目睹了日落的全过程,又眼见岸边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亮,后来不知几时两人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蓝雨萱睁开眼睛,正看到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刚起了喊林沫看日出的念头,一扭头看到林沫靠着她的肩膀睡得正香。还是算了,来日方长。   她一边欣赏着日出,一边等着林沫醒来。不知今日又是怎样的一天?蓝雨萱心里充满了期待。   林沫是被太阳晒醒的,醒了之后又觉得饿得不行。   经她一提,蓝雨萱突然觉得她也好饿。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要找家酒楼大快朵颐。   走到半路的时候,林沫突然停下,拉住蓝雨萱,一脸神秘地对她说道:“看来我们今天的饭钱可以省下了。”   前面被一圈人围着,两人离得远完全看不清里面情况。   蓝雨萱心怀六分好奇二分疑问二分猜测跟在林沫后面。她本以为林沫是向着那圈子人而去的,没想到她径直经过他们,直奔再往前不远处的“周府”而去。   在经过那群人的时候,蓝雨萱出于好奇透过缝隙往里一瞧,结果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第 4 章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这孩子,更没想到再见他时竟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以为孩子拿了她的钱能为自己买双鞋,吃得好一点,甚至于添一件像样的衣服。可是结果呢?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   孩子跌坐在地上,手肘处的补丁经不起地面的摩擦而彻底宣告罢工,导致里面的皮肉也跟着受了苦。   不知是被痛得还是被吓得,孩子睁大眼睛,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不肯流下,死死地咬住下唇,楚楚可怜中带着几分倔强。   若是心软之人见了孩子这副样子,定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但此刻站在孩子面前的年轻人却完全不为所动,说出的话更是冰冷无情:“怎么样?想好了吗?是你留下那双不干净的手,还是你学狗叫让爷乐一乐,说不定爷一高兴就把钱袋赏你了。”   竟然这样对一个稚龄的孩童!蓝雨萱胸膛里的热血一下子涌到头顶,抬步便要冲上去。然而下一刻耳畔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这样只会害了他”鬼使神差地定住了她已抬起的脚。   虽然是无头无脑的一句话,也没指明对象,但蓝雨萱就是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立刻回身,果然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风止安。她没空寒暄,忙向他讨教:“那我该怎么做?”   “等。”   蓝雨萱不可置信地问他:“等什么?等着看他受辱吗?还是等那人被佛光普照大发善心放过那孩子?”   “等到非出手不可之时。”风止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在那孩子身上,“任何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生老病死每天都会发生,判官忙得很,没空去看亡者是孩童还是成人。况且看他也不小了,想我四五岁的时候……”无由想起往事,风止安立刻止住,把话题绕回孩子身上:“之前看这孩子的手法还生疏得很,想来是你昨天的故作不知给了他很大的信心和鼓励。”   蓝雨萱一时沉默,盯着孩子的赤脚,脑子一片混乱。难道之前一时心软放过这孩子真的放错了?我只是希望他去买双鞋,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这不对吗?   一向话不算多的风止安此刻却如开了闸的湖水:“这孩子的运气还真不适合做这一行,这才一天就偷到了同异堂少主王楠的身上。同异堂的势力在青城不可小觑,三教九流之人应有尽有。而且王楠这人阴晴不定,恣睢无忌,全凭喜好做事。你要想清楚,你护得了这孩子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没准你前脚离开青城,后脚这孩子的下场可就不止这样了。”   由于两人站得极近,旁人的注意力又都放在那孩子与王楠身上,是故并没有人听到两人的谈话声。所以林沫直至快走到门口才发现后面跟着的人不见了,忙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在人群中发现蓝雨萱。她好不容易钻进人群来到蓝雨萱身边,刚伸手出去,下一秒愕然发现要触碰的人不见了,而人群毫无预兆的整齐向后退了一大步,林沫毫无准备,慌乱间随手抓住了一人,站稳后抬头闯进一双笑得勾人的桃花眼。   为何围观人群会突然集体后退一步呢?是因为蓝雨萱一跃进到了包围圈的中央。而为何蓝雨萱会突然进去呢?   原是孩子半天未有动作,王楠耐性已失,眼神飘到他旁边一人的身上,他的那位手下立即领命提剑走向那小男孩。   蓝雨萱将孩子护在身后,扫了一眼距离胸膛仅一寸的剑尖,视线越过持剑之人,直直望向他身后的王楠,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动手不能动手,为了这孩子一定不能现在动手!   她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恳切地说道:“舍弟年幼不懂事,怪我一时疏忽,让他冲撞了少堂主。还请少堂主您大人有大量,别与无知小儿一般见识,我回去定当好好教训他。”   王楠并不答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要我放过他,可以啊。只要你能在一炷香之内捉到一只头上一点白的翠鸟给爷玩玩!怎么样啊,他姐姐?”说到“姐姐”二字尾音明显上挑,摆明就是不相信她的身份。   蓝雨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提出条件就好。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再次向他确认道:“若我能做到,少堂主当真再不为难他?”   王楠嗤笑一声:“要我把时间浪费在这小崽子身上,哼,他还不配。”   “好,在场这么多人,想必少堂主定会言而有信的。”她转身扶起小男孩,发现他浑身颤抖,已经没有走路的力气了,想是之前被吓坏了。蓝雨萱抱起他,走到风止安面前站定,直接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替我照看一下这孩子。”   风止安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手忙脚乱地接住。怀中孩子轻得不像人,他动作生硬地抱着,不敢乱动。   蓝雨萱转身欲走,却突然被人拉住衣袖,她驻足回首。   从始至终没有开过口的孩子此时泪眼朦胧,声音中带着细微的哭腔:“姐姐……你要小心。”   蓝雨萱握住孩子的小手,温柔地轻轻应了一声“好”,然后缓缓抽出自己的衣袖。   在她刚走出人群的时候,王楠懒懒的声音传来:“爷今个儿心情好,给你提个醒,那种翠鸟我一年前在江边见过一次。不过没准儿他姐姐你运气不错,一到那儿就能看到呢。”   围观群众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纷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摆明就是王楠在刁难人。在陆地上捉鸟已属不易,更何况是在江中捉鸟,而且捉的还是那种少见的鸟呢?   对此蓝雨萱什么也没说,连身子都懒得转过来,留给众人一个潇洒决绝的背影。   在一炷香的尾巴上,蓝雨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额前碎发湿贴于颐,青丝成柳,发尾滴水。等蓝雨萱跑到王楠面前,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落在地上的水滴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看到出现时她脸上的神采,风止安就知道她定是做到了,对孩子低低叹息了一句:“能遇到她,你真幸运。”   蓝雨萱缓缓张开一路合拢得严严实实的手掌,一只翠鸟赫然而现,阳光下头上一点白尤为瞩目。   王楠拿起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这鸟,面露诧异。好像真的是去年见到的那只鸟?这怎么可能?   刚想询问具体的细节,王楠注意到了蓝雨萱嘴角噙着的一抹笑意,似正等他开口,于是还没问出口的话就这样噎在了喉咙中,王楠清了一下嗓子,顺势将其咽下。   他这一愣神,一直安静得不像鸟的鸟振振翅膀,轻易地挣脱他手掌的桎梏,飞走了。   王楠有些懵。   蓝雨萱笑吟吟地对他说道:“鸟我按少堂主您说的捉来了,没想到少堂主这么快就玩腻了。它自己会找到家的,您不用挂念。少堂主一诺千金,现下我们也该回家了。”   鸟飞远了,王楠收回目光,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王楠率先甩袖离去,人群也散了。   孩子被放下来站到地上,垂着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姐姐,对不起。”说完攒了许久的泪水这一刻争先恐后奔涌而出,转眼就泪流满面。   蓝雨萱刚板起脸准备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对他进行教育一番,就被他这一哭打得面具破裂,忙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姐姐没怪你,你别哭了啊。”   孩子听了她的话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蓝雨萱手足无措,将求助的目光落到安静站在孩子身后的风止安身上。   风止安迟疑了一下,还是摸上孩子的头,一边回想着别人是怎么哄小孩的,一边尝试着诱哄道:“乖,哥哥让姐姐去给你买糖人好不好?”   孩子擦擦眼泪,闷闷地回答道:“不好,我要哥哥给我买。”   这就学会给“他姐姐”省钱了?风止安哑然失笑:“好,哥哥给你买。”   程煜哪见过这样的风止安,顿时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   拿到糖人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蓝雨萱蹲下身,对他叮嘱道:“早点回家吧,别乱跑了。以后多跟别人学点本事,你还这么小,总不能靠偷过一辈子吧。”   孩子头也没抬,低声道:“我没有家,没有家人,什么都没有。”   蓝雨萱呆愣住了。   孩子突然将手里的糖人一扔,抱住她哀求道:“姐姐,我能跟着你吗?我什么都能吃而且吃得很少,我还可以帮你干活,我会乖乖听话的。好不好?”   面对孩子充满希冀的眼神,蓝雨萱实在不忍心拒绝。可是带着他的话……他与林沫情况不同,这一诺可就不是十天半月能结束的了。浮世飘摇,前路未定,不知哪一步就迈入了凶险之地,她自己倒不怕,但她岂能将这孩子也拖入险境?   风止安望着这一幕不语,眼眸微黯。   程煜上前一步,一手搭上风止安的肩,一手打开自己的玉骨扇,适时开口:“替美人解忧素来是风雅之事。偏偏呢,本公子也是个风雅之人。姑娘认为如何?”   蓝雨萱皱眉打量着这人。这人是谁?他要管这孩子,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用心?   程煜大大方方任其打量,笑得一派风流,桃花眼扫倒一片芳心:“本公子姓程,名煜,字爱美,号风雅居士,不日前及冠,尚未娶妻,不知姑娘……”   风止安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对蓝雨萱道:“人交给程煜,你大可放心。”   有了风止安的担保,蓝雨萱提起的那颗心终于缓缓归了位。   安抚好孩子,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程煜的人走远,蓝雨萱既替他高兴,同时又觉得自己心里有些空。   她走回发呆的林沫身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林沫慌忙收回视线,拉起蓝雨萱就走:“没、没什么,脸热、热的。我们快走,好饿啊。”说话间她也没停下,步履匆匆,脚底生风。   她这是怎么了?蓝雨萱一头雾水。 ☆、第 5 章   原来今日是周府老太太古稀大寿。   周府内人头攒动,流水席一直摆到了门口。   因林家与这周家颇有渊源,所以林沫轻而易举地带着蓝雨萱进来了。周府仆从周到地将她们引入上宾之位才离开,两人坐下没多久,端菜的侍女鱼贯而入。周家家大业大,招待贵宾的自然不俗,难得的是摆上流水席的酒菜也均上得去台面。   大家闺秀的涵养是即使你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要坐姿端正,吃相文雅,一举一动不失风度。   林沫与蓝雨萱两人都沉浸在吃这件大事中,彼此不言亦不语。   林沫先停了箸,面上一派满足,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她在一旁安静地等蓝雨萱吃好了,才与她耳语起来。   “萱姐姐,你刚刚捉的那只鸟是怎么回事?真一到江边就遇到了吗?”   “没有。我等了快半柱香也没遇到一只头上一点白的翠鸟,于是只好随便捉了一只。谁知道这鸟灵活得很,害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捉到。它头上那一点白的是我后来染的,本来我还想着怎么让王楠自己放了它,谁料那鸟颇具灵性,懂得察言观色,看准时机就自己跑了。”   老人言,大晚上不能说鬼,大白天不能说人。难怪古往今来智者都是白发苍苍。   两人话音刚落,王楠就出现了:“哟,这不是他姐姐吗,原来你说的回家是回到了这里啊。”   蓝雨萱丝毫不见被戳破谎言的尴尬,反而一本正经地反问道:“少堂主难道没听过‘吾心安处是吾家’这话吗?”   王楠:“……”   蓝雨萱成功地将全桌人的目光移到了王楠身上。   王楠受不住这些目光,从鼻中重重“哼”出一声,挥一挥衣袖,带走了三杯酒,出了周府。   酒席正酣,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乱,随后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提刀闯入府中。靠门口最近席上适才边吃边说着感谢周府话的两个落魄书生,其中一人看着刀尖嘴里的东西无意识直接一咽,又不敢发出咳嗽声,手拼命捂住嘴而将脸憋得通红,另一人屏着息一小步一小步地蹭到门口,一摸到大门便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跑了。   领头的汉子长刀往桌子上一插,阳光下的刀身反着刺眼的光,晃得院内众人的心神跟着一荡。   周府主人周臣是一位身材稍胖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他快步从大堂中走出,抱拳躬身道:“今日是家母古稀大寿,诸位好汉可否赏脸入席,一切待寿宴结束之后再议。”   领头的汉子不置可否,俯视打量他一眼,开口直奔主题,语气强硬不容人拒绝:“我要星叶铃兰!”   周臣面色一变,全身的细胞都警戒起来。这星叶铃兰乃周家镇宅之宝,是治内伤的良药,据说对修复受损经脉更有奇效。星叶铃兰虽说不上是什么稀世珍宝,但周家守护了十年之久,早已成为一种家族传承的象征。周臣奇的是江湖对它的传闻甚少,连他都是从父亲临终遗言中才得知家里有这么个宝物,那么这些人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周臣衡量了一下自己府中的战斗力,结果并不足以让人欣喜,而且宾客在此,冒险不得,遂只好另谋他法。   他渐渐挺直身板,收起脸上的笑意,微胖的身材竟也撑出了一种气场:“我不知这消息是你们从哪里听来的,暂且不论消息真假,就凭你们闯入别人家一开口就向主人索要宝物,这是大丈夫所为?”说着,他上前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威胁道,“难道就不顾忌你们少武堂的名声了吗?”   领头人一怔,他们来之前明明把代表身份的东西都卸掉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少武堂众人重武轻文,他们不懂,习惯是一种早已刻入骨子里,并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东西。   领头人难得低声解释了一句,虽然语气生硬了些:“得罪了。但为救小少爷,我们什么都干得出来。”随后声音大得足以让府中所有人都能听见,“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这期间我们就等在周府外,你们只能进不能出,所以希望你们能早作决定。若过了三天,还没有个结果,我们就要住进周府了。”   周臣被气得面色通红,小胡子一抖一抖,指着他们愣是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见到要别人家东西要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这不是强盗是什么!什么少武堂,他们应该改名强盗窝才对!   蓝雨萱看不过眼,起了要帮主人家把他们赶跑的念头,可是转念一想:赶跑他们有用吗?跑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是总不能把他们杀了吧,他们到现在可是连只阿猫阿狗都没有伤啊……   不止蓝雨萱看不下去,在座诸多宾客对这些人的行为也是不赞同,不过他们不赞同的只是那句“只进不出”而已。   眼看两边人互不相让,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战的迹象。   在此剑拔弩张之际,风止安凑到周臣身边,与他低语了几句。   风止安本意是让周臣暂时把星叶铃兰交给对方,等宾客散了之后再想办法夺回,但是周臣一听完就直摇头,表示他冒不起这个险,说星叶铃兰若传承到他这一代断了的话,他百死不足以谢罪。   劝说无果,风止安只好再想他法。   “敢问周伯伯,除了你府中的,可有第二株星叶铃兰现存于世?”   周臣单手揉颞,努力回忆着父亲的遗言:“星叶铃兰生于极寒之地,长于冰川卧雪,而放眼天下这两样皆占的唯有落雪谷。至于落雪谷中究竟还有没有星叶铃兰,我没去过,不敢妄自断言,但是据先父所述,该是有的。”   风止安略一思索,与对方商量道:“时限延长至十日,我自会为你取来你想要的,如何?”   领头的汉子一抱拳,应道:“可以。我们也是为救人性命,还请小兄弟你不要耍花招。”   风止安颔首道:“自然。”   蓝雨萱一直在角落暗中关注着两方的动静,所以在风止安一靠近周臣的时候她就竖起耳朵凝神听着,但由于距离比较远,听得不是很真切。但将“星叶铃兰……落雪谷……延长至十天……”几个词连在一起,她立即就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蓝雨萱拉住林沫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游走。   几乎在她们到达程煜身边的时候,程煜警觉地回过头。他面露诧异,对于来人是她们颇感意外,随后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你们找我?”   林沫右脚的脚尖无意识地一下一下点着地,心不在焉地数着地上的蚂蚁,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的飘进耳中。   “这几天你会留在这里吗?”   “我爹与周伯伯是世交,值此危难之际断然不会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我有个不情之请。若有混乱发生,可否请程公子照拂一下我的这位朋友。”   林沫过后才反应过来蓝雨萱口中的“这位朋友”指的正是她自己,猛然一抬头,不期正对上程煜看过来的目光。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而在这方面林沫显然不算是勇者,所以她没坚持多久就败下阵来。   “这件事……”   感觉到程煜在迟疑,林沫偷偷瞥他,待他看过来时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这一举动在他看来极其明显而她却不自知,程煜玩心大起,直到欣赏够了她的小表情这才缓缓道出后半句:“自然没问题,能为美人效力是在下的荣幸。”   眼见风止安走出了周府的大门,蓝雨萱匆匆嘱咐了林沫几句,就悄悄退到墙角,趁没人注意,迅速翻墙而过,依据进府时绘在脑中的地图向风止安的方向追去。   风止安停了下来,逆风驻足而立。路旁一户人家的蔷薇爬出墙外,垂落下来,他微微侧头,似在轻嗅花香。   蓝雨萱寻风而来,一眼望到他萧索而英挺的背影。   感受到来人的气息中没有敌意,风止安缓缓放下持剑的手,见是她后颇感意外:“怎么是你?”   她脸上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让她的眸子熠熠生辉,他顿时心下了然:“你想与我同去?”   蓝雨萱连连点头,目露期待。   风止安正色道:“你可知落雪谷是什么地方?”   “可以解除这场危机的地方。”   她明知他问的不是这个,风止安耐着性子继续劝道:“落雪谷人迹罕至,飞鸟踪绝,奇险难述,你确实要去?”   蓝雨萱毫不犹豫道:“要去!”   见她眉眼坚定,风止安忍不住吓她:“稍有不慎,便是有去无回,你确定要去?”   可对方心神没有丝毫紊乱:“确定!”   她如此坚持,风止安也不再劝。不过想想,依她的性子,做出这种事情并不令人意外。倘若真被他三言两语就吓退了,反倒不是她了。   他此刻分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赞赏多一些,还是嘲笑多一些。   两人约好各自回去收拾包袱,半个时辰之后城门相见。   对于该带些什么,蓝雨萱着实纠结了好一阵,后来索性只捡了轻便易携的东西。   将包袱系好之后,她松了一口气,抬首间落日余晖通过打开的窗笼罩在她身上,温暖而美好,她眯着眼看向远处,感受这片刻的宁静。 ☆、第 6 章   这里山谷绵延数百里,山上积雪长年不化,加上时有风雪肆虐,是以除了不惜涉险前来采药之人,再无人愿意踏进落雪谷。   风止安与蓝雨萱两人一路催马急行,终于赶在第三日夕阳洒出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之前到了落雪谷。   蓝雨萱仰头望着面前披上了一层霞衣的雪山,看得目不转睛,惊叹之情溢于言表。   风止安考虑到两人已整整三日没有合过眼,自己倒是无碍,她……   看着一会跑远一会跑近,正试图以多角度观看雪山的蓝雨萱,他觉得她的精力好似比自己还要充沛。   风止安十分费解,不懂她的这股兴奋劲从何而来。难道这雪山与其他普通的雪山有什么不同吗?于是在不知不觉间竟也跟着她前前后后一起观察起来。   蓝雨萱摆好登山的姿势,兴致勃勃地冲他喊道:“上吗?”   “不上。”   风止安看天色将晚,登山寻药也不急于一时,接下来的路程恐怕不轻松,两人还是尽早恢复体力为上策,因此决定在此歇息一晚,明早再上山。   今夜无风,月明星稀,树影绰绰,适合谈天说地侃人生。此情此景若再添上袅袅烟火,实乃妙事一桩。   许是这几日太劳累了,有事情做时没有感觉,但等精神一松懈下来困乏劲就立刻涌上来了。   天色暗下来没多久,蓝雨萱一靠着树干就睡过去了,她是被一阵食物的香气诱醒的。   火光映着风止安专注的侧面,照得他脸上的线条看起来比平日柔和得多。但蓝雨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上方烤着的某种飞禽,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欣赏别的。   风止安用空着的那只手拾起树枝拨弄了几下火堆,火苗又窜高了一些。   他握在手中的树枝每转动一下,蓝雨萱都觉得食物的香气更浓烈一些,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跑到他身边坐下。   “这一路上我有亏待你吗?”风止安头也不抬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没有啊,怎么了?”蓝雨萱心不在焉地说。   “那你怎么这副模样?活像饿了一路的样子。”   蓝雨萱仍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取笑,目光不离烤肉,随口答道:“因为我馋啊。”   风止安手一抖,手中的树枝也跟着上下晃动,幸亏他反应迅速,避免了飞禽与火来个亲密拥抱。   刚才眼看着它往火堆里坠,蓝雨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坠。她不解地向他询问:“你刚刚上下抖了一下,那是为何?”   风止安面不改色地胡诌道:“为了让它的肉烤得更香嫩。”   蓝雨萱狐疑:还有这种烤法?倒是第一次听说。但见他以一副“姑娘你见识太少了”的神情瞥了她一眼,心里便信了几分,决定下回她也这么试试。   肉里缓缓渗出的油滋滋轻响,偶滴落到火堆,发出微微响声。火光中被烤得呈金黄色的肉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振,不知吃到嘴里是何种滋味?光是想想就让人垂涎欲滴。   蓝雨萱盯着快烤熟的肉无意识地舔唇,这个动作让他觉得她分外孩子气,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   风止安伸手入怀,摸出一把小刀,拇指按住刀鞘向上一推,刀鞘一松。他切下一块肉,递给她:“喏,尝尝,小心烫。”   蓝雨萱直接抓住他的手,嘴巴凑过去,一口咬住肉,心满意足地嚼着。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的触感,风止安却觉得被她嘴唇碰到的手指酥麻了好一阵,他故作淡定地收回手,继续削着肉,生硬地打趣道:“你刚刚不会是为了不弄脏自己的手才不接的吧?”   蓝雨萱以为他误会了,生怕他不给她肉吃,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在家经常这样,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见他木无表情,蓝雨萱把握不准他是不是在生气,想了想还是乖觉认错,于是讨好道:“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回成吗?”   “下不为例。”风止安切下一大块肉递过来,“除了家人,那样对别人是很失礼的行为。”   蓝雨萱顿时心领神会:“好,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改!”然后接过肉喜滋滋地吃起来。   两人吃饱之后,蓝雨萱提出由她守夜,风止安也没与她争,应了声就靠着树干阖了眼酝酿睡意。   这一夜,蓝雨萱刚开始精神抖擞,后来便百无聊赖,一会儿坐在树梢上眺望远处,一会儿欣赏风止安的睡颜,最后干脆倚着树干打算小憩一会儿。   结果她这一小憩,直接憩到了第二天早上。   清晨时分的落雪谷像戴上了面纱的少女,羞涩又妩媚。峰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太阳升起的那一刹那,万丈霞光穿过云雾,将半壁山谷纳入怀中。   蓝雨萱不禁再次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巍巍高山,皑皑白雪,登高望远之念油然而生。   崖壁高达数千尺,崖面光且陡,可落脚处极少。所幸两人身子轻巧,又轻功极佳,所以虽然过程没有很轻松,但想要登顶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站在峰顶向远处眺望,天际尽头与雪山连为一体,而他们仿佛置身云层之上。果真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惊叹之余蓝雨萱转而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笑容渐敛,她直愣愣地望着这满目洁白,心道要怎么从偌大的谷中找到一株草?她拉了拉风止安的袖子,以充满期待的口吻问道:“你一定知道星叶铃兰在哪里的对吧?”   可是风止安没给她一丁点希望,他摇头直言道:“我不知道。不过——”他话音一转,肯定道,“既然是宝物,定然在那艰险奇诡之处。这山谷虽大,但真正算险的地方不过十处。”   走过两个山头,蓝雨萱不由得搓了搓双手,小声嘟囔了句:“怎么感觉越来越冷了呢?”   风止安解下背在身后的包袱。   其实早前蓝雨萱在青城城门与他会合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背着的这个很鼓的包袱,比起自己的足足大出一倍有余,当时她就好奇来着,只是出于对别人的尊重没有去问,此刻见他打开包裹丝毫没有避讳她的意思,也就放心大胆地俯身看去。   上面几件是衣服,好像跟她带的也没差什么啊……不过好像比她带的衣服要厚实一点点,咦,最底下的那个白盒子是做什么用的?看起来好像是玉质的……   风止安拿起最上面那件绣有金色竹形暗纹的乳白色斗篷,递到她面前:“穿上。”   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看起来沉甸甸的几近一人高的宽厚斗篷,被他毫不费力地单手拎着,金色暗纹在光影中炫彩夺目。   蓝雨萱连连摆手,推拒道:“不用不用,我还能挺住,你留着穿吧。”   “这才刚开始,越往里面走越冷。”风止安十分坚持,对此事半步不让,“你若是病了会很麻烦。”   见她还在犹豫,他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些,诱哄道:“别逞强,后面的路程需要你以最好的状态面对,为了我们能顺利找到星叶铃兰,听我的。”   “那好吧。”蓝雨萱几不可闻地应了声,从他手中接过斗篷时轻讶了一下,看似沉重的斗篷拿在手中竟异常轻巧,披在身上保暖又不累赘。   “咦,这是什么?扣子吗?是这样扣吗?”   这件斗篷是前年冬天在程煜家守岁期间,程煜的母亲亲手缝制的,他和程煜一人一件,两件颜色布料皆同,惟一不同之处是程煜那件绣的是紫色兰花暗纹。她担心男孩子粗心,领口的带子系得不紧实,风会钻进去,所以为了保暖效果更好,她特地在领口又加了两排小巧别致又不失美观的扣子。这扣子是她亲手制成的,天下仅此四对。把斗篷交给他们时程煜母亲担心两人不会扣,特意给他们示范了一遍。   风止安重新系好包袱,闻言抬头看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不仅扣子扣错了位置,连领口的系带绑得也不成样子。   他忍俊不禁的模样,让蓝雨萱整个脸一下子红起来。真有那么糟糕吗?这也不能怪她啊……她自小生长的山谷四季如春,而她又调皮得很,整天上树下水的,根本没穿过这种衣裳啊……   风止安走到她面前站定,她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他突然伸手过来,蓝雨萱条件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   “别动。”风止安紧跟着上前一步,低头去解她系得乱成一团的带子。他极有耐心,整个过程都没有皱过眉,始终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解着。灵活的手指在她眼下快速地穿梭,她看得眼花缭乱。当他的气息再一次轻拂过她的脸时,她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却不知这是为何。   终于将带子恢复成本来模样,仅与他相隔一寸的蓝雨萱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继而认真地帮她把带子系好,扣子扣好。做好一切之后,他后退了两步,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成果。   伴着一阵风起,风止安眼神突然凌厉起来,而被扰了心神的蓝雨萱没有察觉到异象已起。伴随一句“小心”,风止安将她扑倒,两人倒下的同时他用手护住了她的头部。   蓝雨萱在倒下前似乎看到一抹红色幽幽飘过。 ☆、第 7 章   两人在雪地上滚了两圈方才止住,停下的那一刻风止安迅速拾起一个雪团运足内力向扑空的那只雪狼狠狠掷去。   趁此间隙,两人快速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武器。   这是一只已成年的雪狼,通体洁白皮毛柔顺,体型庞大,四肢健硕有力,赤瞳摄人。加之它的腹部刚刚被雪团砸中,于是目光愈发凶狠地瞪着两人。   风止安抽出长剑,一边盯着这只雪狼的举动,一边对身侧的蓝雨萱吩咐道:“在我们周围想必还有其他雪狼,数量多少我不能确定,但我能确定那些躲在暗中的雪狼定会找准机会偷袭。所以,已经露面的雪狼我来处理,打算偷袭的雪狼就交给你了。”   蓝雨萱一口应道:“好!”若他不说,她断然不会想到这一点,心下对于他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现四下一片寂静,而她却因此更加谨慎起来,因为说不定从哪个石头后就会窜出一只食人的狼来。   风止安谨遵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在两方对峙中,他看似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剑却始终稳稳执于手,用充满挑衅的眼神与那雪狼对视。   在这场耐力的比拼中,终是人类技高一筹。   待那道白色的影子扑至近前,风止安用力刺向它的心脏处。谁知那雪狼的反应速度竟毫不逊于习武之人,腾空一蹬妄图躲过这一剑,但风止安岂会让它轻易得逞,剑刃向上偏而剑锋凌厉不减,这雪狼见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一剑于是将身子翻转过来使得其背部向下。   蓝雨萱看得目瞪口呆。这还是狼吗?真的不是什么精怪吗?   冰冷的剑划开皮肉发出刺耳的声响,温热的血呈一道弧线喷涌而出,洒落在雪地上。   但风止安丝毫没有因伤到它而高兴,相反他眼眸微沉,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是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使出这一剑的,结果仅刺入它皮肉三寸而已。   “它们的皮肉比一般野狼厚实得多,出招时需多加三分力。”   蓝雨萱点头表示明白,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   雪狼背上伤口处的血依然在涌出,沿着它身体的线条往下流,所到之处洁白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红。它龇着牙,喘着粗气,低低的叫声从喉咙中发出,眼中透露出一种不死不休的讯息。   伴着一声低吼,雪狼闪电般一跃而起,径直向风止安扑去。与此同时,从旁边的树上突然冲下一只雪狼也直奔风止安而去。   蓝雨萱不负所托,见状立即上前拦下了试图偷袭的雪狼。   风止安出剑毫不手软,招招直逼要害,因为他知道狼这种动物,一旦动了真格,宁死不屈。几番过招下来,雪狼的头部、背部、腹部均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风止安的左肩和右臂两处均被它锋利的爪子撕下一大片布料,所幸皮肤被抓破得不深,只有些许血丝缓缓渗出。   相比那方战况的激烈,蓝雨萱这边则温和不少,目前为止还是不见血的战斗。   蓝雨萱没有拔出剑,直接将剑鞘当作了武器,一下将那只偷袭的雪狼打退,然后雪狼再冲上来,她再将其打倒,其中她使的气力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增大三分,直至将雪狼打得再起不来,在此过程中她掌握了该使多大力才能将雪狼震伤至站不起来,虽然她付出了衣袖被雪狼咬掉一截的代价。   这件衣服是她娘亲亲手缝制的,所以当时她不禁心痛了一下,但是没多久就抛到脑后了。因为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娘亲缝制的,这次出来她带了好多件。   一只雪狼趴下了,三只雪狼出来了。   看着三只逼近的身影,蓝雨萱心里郑重地思考:她是不是过于速战速决了?早知道该让那只雪狼再坚持一阵子的。   对付一只雪狼还算游刃有余,但一下子来三只,蓝雨萱刚开始有些招架不住,但后来越挫越勇,与它们过得招多了竟看透了三只雪狼攻击的时间节点。一个漂亮的侧旋踢之后,三只雪狼均被踢出一丈远。   三只雪狼的重量不容小觑,她收回的右腿有些发麻,几乎令她站不稳。蓝雨萱揉捏着她的腿,心道一条腿的力量果然不够,下次还得用双腿。   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周围,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感官来迎接下一次雪狼的出现。   这一次四只雪狼一拥而上,蓝雨萱蓄势待发,谁料其中一只雪狼竟在中途转个弯毫无预兆地扑向了风止安。   蓝雨萱冲他大喊一声:“小心你左手边!”   风止安将剑鞘向左一甩,正中那偷袭的雪狼头部,将其活活砸晕了。   她这一分神,剩余的三只雪狼已扑至近前,布料的撕裂声骤然响起,像是一颗惊雷平地炸响震得蓝雨萱脑中嗡嗡作响,斗篷尾部被撕开了长约四寸的一道口子,她的心跟着一阵一阵地抽疼,疼过之后是由不得她控制的怒火中烧。   重物坠地,惊起半人高的满天雪花,凄厉的嚎叫声渐弱,只余下低声的呜咽。   蓝雨萱急促喘着气,盯着倒地不起的雪狼,此时才发觉胳膊火辣辣地痛,垂眸看去原是不知何时被抓破了,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她扭头望向风止安那边,那头雪狼的毛发已被染红得彻底,全身找不出丁点白色,整个狼已处于癫狂状态,不管不顾地往上扑,完全是不要命的状态。   不过风止安本身的情况也没轻松到哪里去,他的那身长衫被那疯狼东一爪西一爪抓得碎成一片一片地挂在上面,若是再把他的头发打乱,脸上抹点灰,都可以直接去混丐帮了。   流血过多,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它站起来摇晃着走了两步轰然倒地,挣扎了半晌仍是没站起来。   风止安没有上前去补一刀,也没有狠狠踹上两脚,而是静默不语地与它对视,看它流下泪,看它阖上眼。   远处的一阵异动惊醒两人心神。两人目力极佳,一眼扫过去辨认出十个移动的白点,定睛细看之后发觉那些白点又是一群雪狼,它们正全速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蓝雨萱有些招架不住,苦着脸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怎么还有啊……”她跟身旁的人建议道:“不如我们跑吧。”   风止安一边辨认着什么一边对她回道:“你仔细看,它们的目标应该不是我们。”   蓝雨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观察出了异常之处。最前方的那个白点与后面白点的距离时远时近,而后面九个白点齐头并进,且它们之间始终保持了一个固定的距离。   再仔细一瞧第一个白色,她瞪大了眼睛,虽然同是白色的毛发,但它的模样是一只狐狸无疑。   眼看后面的那只雪狼的嘴几近碰到它的尾巴,蓝雨萱跟着紧张起来,眼睛不离小狐狸,问道:“我们要不要去救它?一旦被它们追上它会没命的。”   “怎么救?代替它去给那群野狼当食物吗?”   “当然不是了。虽然这些狼四条腿,但以我的轻功甩掉它们不成问题,难道你不行?”   “我当然也没问题。”   “那不就成了!救了那只小狐狸我们就跑,你看怎么样?”   “……”   两个一身狼狈的人竟讨论起怎么去救一只狐狸。风止安觉得自从他遇到这个女人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了。   仍是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不过刚刚潜藏在树上的是一只狼,而现在——是两个人。   “你确定它们会从树下经过?”一个女声在小声询问。   “嗯。”一个男声淡淡回应。   蓝雨萱听出他的笃定,尽管脑中画着问号,心里却莫名相信他。   那些雪狼看到同类倒了一地,明显放慢了步子,有几只大着胆子上前,上上下下嗅着它们。   这一幕让蓝雨萱恍然大悟。   趁着它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一条与雪色浑然一体的带子悄然出现,准确地缠住了小狐狸的身子。蓝雨萱轻轻一拉,小狐狸飞过来,她伸手接住并抱在了怀里。   这小狐狸也是蛮通灵性的,被带子缠住以及被拽飞的时候,都十分配合,似乎知道缠在身上这东西是来救它的。   她刚刚将带子甩出去的速度、力量都拿捏得精准无比,风止安对她之前说的“从没练过”持怀疑态度。   五只雪狼嗅完了同类,一抬头,发现追逐一天的猎物凭空消失了,彼此目目相觑,突然间见鬼似的拔腿就跑。   小狐狸的头轻轻蹭着蓝雨萱的下巴,宛如一根柔软的羽毛轻柔扫过,蓝雨萱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蓝雨萱抱着狐狸笑得开心的样子,让一旁倚着树干的风止安深觉:此情此景似乎也不枉他贡献出一件衣衫。   这小东西极会讨人欢心,再加上一副惹人怜爱的好样貌,蓝雨萱将它放下来时心里好一阵不舍,她蹲下来拍拍它的头,叮嘱道:“下回记得小心些,被野狼抓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去吧。”   小狐狸蹲在那里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蓝雨萱一时手足无措。忽然它的耳朵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同时一反常态变得急躁起来,用力拱着她的腿。   动物的反常往往预示着灾难即将降临。风止安即刻意识到了危险,他瞬间站直了身子。   一声惊呼没于地动山摇中。 ☆、第 8 章   天地间万籁俱寂,静如初世,银装素裹,美则美矣独少了鲜活之气。   在雪堆倾落而下之际,风止安将轻功发挥到极致,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呈扁平形的巨大岩石,能阻挡坠下的石子雪块,其下方恰可容一人,他纵身一跳,堪堪与瀑布般的雪擦肩而过。   他背部朝外,身子与岩石间圈出了一方小小天地,将一切洪潮汹涌都隔绝在外。他垂眸,对上一双懵懂的圆圆眼睛,他从这黑色瞳仁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面上颇为陌生的神色。   雪崩当时就发生在他们的正上方,风止安刚接住蓝雨萱抛过来的狐狸,两人就被迫分开了。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顺利脱险?   小狐狸抬起右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风止安的胸口,将他从游离的思绪中唤醒。   他揉揉它的小脑袋,安抚道:“别担心,我们这就去找她。”   落日余晖中一人一狐不知疲倦地行走着,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茫茫雪地只余下深深浅浅的两行脚印。   小狐狸似嗅到了什么,眼睛瞬间一亮,一扫怏怏之态,足下用力飞快地刨雪。见此,风止安蹲下帮忙。   若说仅凭露出的一截粉色衣角还不能准确判断其主人,但再加上熟悉的斗篷呢?风止安呼吸一滞,而后面上不辨情绪地继续挖着。   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风止安倾身将她抱出。   蓝雨萱的脚深陷于雪中,风止安将她抱出来后,她的鞋留在了原地。小狐狸将雪扒开,将鞋子一只一只叼出来,放到风止安手旁。   挖出来的人面色红润,紧闭着双眼,嘴唇发白,胸口不见起伏。   风止安伸手探她鼻息,眼瞳蓦地放大。   然而下一秒,已无呼吸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将正探爪想要去触碰她脸颊的小狐狸吓得猛一缩爪。   风止安缓缓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他拿过身侧的鞋,一边为她穿上一边调笑道:“若你再晚些睁眼,我们可就要将你埋回去了。”   他垂着头,看不到面上神色,但蓝雨萱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他的愉悦。看到他手上的鞋子,她眉头一颦诉苦道:“我本来能躲过的。谁知前面有个坑,我没发觉,一脚踩进去就拔不出来了,转眼间就被埋了进去。后来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就闭了气。”那一刻,她从未如此感谢过爹,若不是爹爹硬逼着她学习闭气,她哪能再呼吸到如此新鲜的空气?“后来我有感觉到雪块在动,但担心又是一场雪崩发生,就没敢轻举妄动。直到感觉到脸上的雪被拨开,我才开始运转周身,结束闭气。”   给她穿好鞋子,风止安起身,蓝雨萱也跟着起身,埋在雪中许久的腿部已被冻得僵直,她一时不察,直直向后跌去。   风止安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助她慢慢坐下。   “腿怎么了?”   “好像是冻僵了。”蓝雨萱撑起身子试着弯曲下腿,结果以失败告终,她按着自己的腿,不知所措,急得快哭出来,抬头向他求助道,“怎么办?”   风止安蹲下,捏了捏她的腿,冷且硬,他手握成拳轻捶了一下,问她:“有知觉吗?”   蓝雨萱应道:“嗯,有知觉。”   “别担心,我帮你按摩几下,将腿部的经脉疏通开,应该就会没事了。”风止安解释完开始细心地搓揉她的腿。   听了他的话,蓝雨萱顿时安心不少,同时又不免有些愧疚,于是她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给他填了这么多麻烦,我一定要帮他找到星叶铃兰!   经过他一番按摩,蓝雨萱感觉到她腿上的知觉正渐渐恢复,以至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掌心上虎口处有厚厚的一层茧。   不知何时,手掌下的肌肤已变得温而软,女子特有的触感让他的俊颜染上一抹红晕,他起身对她道:“慢慢站起来试试。”   蓝雨萱站起来走了两步,虽然仍有轻微的不适,但完全不影响她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蓝雨萱认为以她现在的状态上路会影响他们的脚程,要求给她一盏茶的时间。于是在这一盏茶中,风止安和小狐狸站在一旁,看着她从一步一挪到越走越快,未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已恢复如初。   蓝雨萱冲着他们兴奋喊道:“我们快走……”然而最后的“吧”字还未说出口,人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这变故发生于顷刻之间,毫无征兆,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天色已暗,视物不易,小狐狸叫了一声,示意他跟它走,风止安抱着蓝雨萱跟着它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山洞。   火光起,蓝雨萱泛红的脸庞映入眼帘,风止安伸手触上她的脸颊,好烫,再触碰了下她的额头,亦热得很。   之前受了凉,后来又出了一身汗,山上风又大,这么一吹——不染上风寒才怪。   风止安取下她穿着的斗篷,脱掉她被汗濡湿的粉色长衫,试图隔着中衣用内力烘干她的衣服,但是效果不是很好,而且颇为耗时。   盯着她紧闭的长睫,他一时踌躇不定。   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将白缎覆于眼上系在脑后,伸手去解她中衣的纽扣。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看向小狐狸所在的位置。   尽管他蒙着眼睛,但慑于他的气场,小狐狸沮丧地垂下头乖乖转过身去,尽责地为两人守卫。   解开她的中衣放到一侧,风止安先是贴心地给她进行了简单的擦拭,然后拿过自己干净的衣服盖在她身上,包扎好她胳膊上的伤口之后,用内力将她的中衣快速烘干,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   做完这一切,风止安才解下遮目的白缎,将她的湿衣裳架到火上方烘烤。   擦了一把自己额头的汗珠,他坐在火堆旁,借着火光开始清理自己的伤口。   借牙齿的帮助刚系好绑带,蓝雨萱那边忽然传来响动。   她紧闭双目,一直喊冷。   风止安将他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盖在了她的身上,最后他身上仅着一件中衣,她仍喊冷,思考片刻,他招呼小狐狸过来卧在她身边给她取暖,随后走出了洞口。   约一个时辰之后,风止安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自他一脚迈进山洞起,小狐狸将下巴搁在蓝雨萱身上,圆眼睛溜溜转着,略带好奇的目光紧跟风止安。   他走到火堆旁,驱走他带来的一身寒气,抖开手中卷成一团的东西。   当小狐狸看清展开的是一块完整的巨大雪狼皮时,身子哆嗦了一下,假装淡定地将目光转向别处。   风止安将这块狼皮放在火上方翻来覆去地烤着,确保没有一丝凉气才拿下来。   小狐狸识趣地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   狼皮很大,蓝雨萱整个身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她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喊冷。   这一整天都精神紧绷,他实在倦极了,席地而眠。   夜半三更,空中突袭来一物,风止安一跃而起,将其捞在手中。这手感——正是那块他辛苦打来的狼皮。   他转头看向罪魁祸首,某人睡得正香。   风止安给她重新盖上,触了下她的额头,发现没那么烫了。   蓝雨萱腿一蹬,狼皮从她身上滑落。每次都是他一给她盖上,她下一刻就给踢开。   饶风止安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了,他将狼皮给她严严实实盖好之后,立即跟着躺下,压住她乱动的手脚。   后来,她终于安静下来,而他,竟也在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睡熟了。   小狐狸围着两人转了两圈,见两人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大着胆子在狼皮上找了个角落,身子蜷成一团,头枕着尾巴,眼睛睁着睁着就闭上了。   蓝雨萱是被热醒的,想动一动身子却觉得四肢被压制得死死的。是谁啊!一转头,被一张放大的睡颜所惊,盛满了一池怒意的水就这样被无形的手打开了闸门,放的一干二净。她的记忆渐渐复苏,看着即使睡熟仍是一脸疲态的眼前人,心里对自己的懊恼不是一星半点。   小狐狸伸个懒腰,见她醒了,跳了两步过来,蹭着她的脖子好一阵撒娇。蓝雨萱低头摸了摸它的头,接着一下一下地顺着它的毛,小狐狸下巴搭在她胳膊上,舒服地眯起眼。   感觉到胳膊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他当时就醒了,正看到跳动的狐狸尾巴,但他懒洋洋地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多久不曾睡得这样熟了?   蓝雨萱转头,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双目澄明,他抚上她的额,又摸着自己的额头,对比之后语气轻松道:“没事了。”   蓝雨萱嗯了声,低头闷闷道:“都是我不好,一点忙都没帮上。”   风止安刚想开口安慰她,她已自顾自说了下去:“接下来,让我多做一些,你少做一些,好不好?”   火堆早已熄灭,可风止安仍能看到她眼中的熠熠火光,他缓缓应道:“好。”   外面的天已亮得透彻,刚出洞口的蓝雨萱反射性地将手挡在眼前,待适应了外面光线才试探着缓缓睁开眼。   两人一狐走过四个山头,均一无所获,蓝雨萱望着前方最后一个险峰问他:“你说它会在那座山上吗?”   “会的。”   两个时辰之后,遍寻无果的蓝雨萱失望地蹲下,右手在雪地上胡乱画着,恼怒地嘟囔道:“那星叶铃兰究竟长在什么鬼地方啊!”   小狐狸歪着头瞧着地面,蓝雨萱摸上它的头,随口道:“你知道星叶铃兰在哪吗?”   小狐狸耳朵一动。   原本蓝雨萱的脸贴在膝头,注意到它的动作之后一下子抬起头来,试探着道:“星——叶——铃——兰。”   为了保证它听得清楚,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慢,小狐狸两个耳朵不负她所望地动了动。   屏息的蓝雨萱一下子跳起来,把风止安拉到狐狸面前,让他跟它描述星叶铃兰的样子。   “什么?”   确认了自己没有听错,风止安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蓝雨萱。若说世上有些动物有灵性,他可以理解,动物的感情通常很细腻,它可以领会你的大概意思。但是你若说动物能听懂你的每句话,他不敢苟同。拿狐狸举例,他实在无法想象他跟一个狐狸讲兵法,狐狸认真倾听偶尔伸出爪子在地图上比划的画面。   蓝雨萱无法,对小狐狸道了句星叶铃兰,小狐狸配合地晃了晃尾巴,如此重复了三遍,一人一狐望着风止安。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小可爱们留评跟我一起讨论呀~~ ☆、第 9 章   风止安视线停在狐狸身上两秒,心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他刚要开口忽然间有了更好的主意。   他蹲下身,以雪为纸,以指作笔,将星叶铃兰的样子尽可能形象具体地呈现出来。   风止安边回忆边画,但他画得并不慢,无一停顿之处,小狐狸坐在一旁安静地端详,当他最后一笔完成的时候,小狐狸唰地一下起身,上下摆动出一个优美弧度的尾巴意味分明,两人互看一眼,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惊喜。   小狐狸带着两人来到山崖,它趴在山崖边缘,仅后半个身子贴在雪地上,前半身处于悬空状态,它的两只前爪探出崖外,在崖壁上快速地扒着雪。雪块一个接一个相继坠入深不见底的高崖,无声无息消失于视野。   蓝雨萱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小狐狸一个不小心,自己跟着雪块一起滑下去了。   经过小狐狸的一番努力,单调无趣的山崖因一株叶子呈星形的浅紫色小草,而瞬间变得有生气起来。   谁能想到星叶铃兰竟藏于万丈崖壁之内皑皑霜雪之下?   小狐狸得意地回头地看着两人,脸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表扬我!   蓝雨萱激动地抱起小狐狸亲了一下它的额头,小狐狸像个娇羞少女,被放下来之后就将脸埋在它的尾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看着他们。   蓝雨萱探身出崖,伸手去摘星叶铃兰。她的心砰砰直跳,两人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为的就是现在距离手心仅一寸的这株草。   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根部之际,忽然方向一转,快速地拍向崖壁,为了不砸坏星叶铃兰,她在落掌时将掌下的雪击得粉碎,大量雪花簌簌而落,落了扑空的小蛇满身,蓝雨萱趁此机会收回手。   她刚站起来,风止安抓过她的手,边察看边急问道:“有没有被咬到?”   “没有。”蓝雨萱摇头,眼睛盯着那条身子紧紧缠在星叶铃兰上时不时吐着信子的蛇,惊讶道,“这蛇……怎么这么小?”   那是一条通身洁白的小蛇,比星叶铃兰还要小,仗着身形的灵巧它的攻击速度很快,若不是它头上那一点绿色较为显眼,蓝雨萱险些被咬到。   “别小瞧它,若被它咬上一口,你会慢慢感觉到呼吸困难最后因窒息而死。”   仔细确认过她手上没有伤口,风止安将心思转到这条蛇身上。   蓝雨萱想出一个方法,兴致勃勃地与他商量道:“我用树叶将它钉在崖壁上,然后再去摘星叶铃兰,你看这样可行?”   风止安并不赞同:“它的血若滴到星叶铃兰上会腐化掉星叶铃兰。”   如果硬要一试的话,未必不能做到,但此刻她不能也不敢去试,因为他们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风止安从包裹里摸出一条绳子,四下扫视之后,将长绳的一端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端交到蓝雨萱手中,半开玩笑道:“我可把自己交给你了。”   蓝雨萱没有去问他要做什么,神色极为认真地回道:“放心,我在它在。”   风止安没有从星叶铃兰的正上方直接下去,他向右迈了一步,然后一跃而下,滑到与星叶铃兰平行的位置停下。看到晃动的人影,小蛇缓缓滑到叶子之下……   蓝雨萱见绳子很久都不曾晃动,好奇地往崖下看去时,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风止安与那蛇相互瞪着,他们之间仅相隔半条手臂的距离。   风止安先动了,他的手有如一个灵活的钩子,避开了小蛇预料中的一袭,并借着它这一动准确地勾在了它的七寸之处。   风止安手向下用力一甩,小蛇垂死挣扎着想要缠上他的胳膊,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风止安小心翼翼地将星叶铃兰连根摘下,拉着绳子走了上去。他拿出包袱最下面的玉质方盒,盒子一打开,一股凉寒之气扑面而来,蓝雨萱被冻得后退一步,而他却恍若未觉,将星叶铃兰放入其中,不大不小,正合适,像是为它量身定做的一般。   小狐狸送两人到谷口,它抬起右爪轻拍蓝雨萱的腿,抬起小脑袋依依不舍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游走,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蓝雨萱解下自己右手上佩戴的红绳,这是她七岁那年一时心血来潮在娘亲的指导下编出的第一条手链,她很喜欢,一直戴到了现在。她将红绳系在小狐狸的前爪上,轻声叮咛道:“你平时要多锻炼啊,一定要跑得比那些野狼快才行啊,我会再来看你的,你可要好好活着。”   世间变故太多,离别最让人伤情之处就在于不知能否再次相见。转身之后,但愿不是再也不见。   两人刚走出落雪谷,五个魁梧大汉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其中一人开口道:“你们不能将星叶铃兰交给他们。”   接着第二个人开口附和道:“对,江湖传言剑阁的人折了二十八人才重伤叶魅那个魔头,你绝不能去救他。”   其余三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对对,你们不能救他。”   “你们要是救了他,就是与我们这些正派人士为敌。”   ……   蓝雨萱听得云里雾里,想问却完全找不到可以插嘴的地方。她看向身侧的风止安,他神色淡淡地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脸上不见半分不耐。   蓝雨萱真心佩服他的好涵养,她已不耐烦到极点,正要抬手,决定以武力让他们闭嘴。   风止安极其自然地按住她的手,温文有礼地向他们请问道:“树下那人不正是叶魅吗?”   那五人一怔,齐齐回头望去。   趁此时机,风止安与蓝雨萱两人已翻身上马,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留给他们轻描淡写的一句:“天太热,晚辈一时眼花,望前辈们见谅。”   站在最前方的那人见此一怒,原地一扎马步同时向前推掌,两匹马的马身均被掀起一半,幸而风止安早有准备,将其已至半空的后半身用力按了下来。而蓝雨萱则没有这么幸运,马儿被掀翻的时候,她脑中闪过数个方法,但他们的掌力过大使得马儿被掀起的速度十分之快,所以她的方法一个也来不及施展,眼见无计可施她心急之下只能眼睛一闭纵身向右一跳,如果运气好的话……   风止安眼疾手快地弯身一捞,提着衣领将她箍于身前。   马蹄飞扬,载着两人绝尘而去。   蓝雨萱现在明白了当时风止安为什么要按住她的手,若是与他们硬拼的话,必定讨不到好。   “他们是谁啊?”   “听说过‘五猿手’吗?”   蓝雨萱觉得这个名号甚是熟悉,她好像听爹娘提过:“就是那个明明可以一掌隔山拍死一头牛却因别人口中一句‘狡兔之毅让人叹服’非要追着一只兔子跑了五个山头直到兔子瘫倒在地四肢抽搐再起不来才作罢的‘五猿手’?”虽然隔山打牛这招听起来玄乎得很,但是今天她亲身体验过之后方知这世间真的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风止安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回想起他们拦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情景,蓝雨萱头疼不已,叹道:“有手无脑,可惜了一身好功夫。”   风止安哂笑道:“他们该感谢自己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若不是有独步天下的招式傍身,各路江湖中人岂能容他们如此随心所欲?   风太大,直将她的头发往他的脸上吹,他被扰得心烦意乱,温声建议道:“风骤发起,时而遮我目,绾起发来可好?”   摸了摸身上,蓝雨萱有些为难道:“可是我此行没有将簪子带在身上。”   “拿着。”风止安将马缰交到蓝雨萱手中,解下束发的白玉簪,任自己的一头长发倾泻而下,铺满整个背部。   蓝雨萱接过发簪,马背颠簸,簪子不顺手,她捣鼓了好一会儿也没弄好。   风止安看不过眼,抽出她手中的白玉簪,低头为她绾起发来。他手法生疏,不会什么复杂的样式,只凭借自己的手感简单绾了一下。样式简单、干净利落,颇有他的风格,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扰他心神,他越看越顺眼,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但是等再次策马急行的时候,之前清幽扑鼻的发香变得若有若无,风止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簪子上。   阳光下这支白玉簪子晃得人睁不开眼。   现在离十日之期已仅余两日,两人一路风尘仆仆,片刻不得歇息,除了必要的琐事,连睡觉都成为奢侈。   如此以来,总算在第十日天光初晓之际,两人一马踏破浓雾而来,出现在众人面前。   风止安将星叶铃兰交于少武堂中的领头人。   周臣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群人的嫌恶,口中毫不客气地逐客:“东西你们也拿到了,快些滚吧!”说完再不看他们,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他的眼睛一般。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少武堂领头的汉子郑重接过装有星叶铃兰的盒子递给他身后的同伴之后,双膝一弯,直挺挺地向着风止安和周臣跪了下去,大声道:“两位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之前多有逼迫,实乃逼不得已。以后你们一句话,就是要我杀人放火,我徐三也绝对二话不说撸袖子就去干!”   水泥地上那响亮的“咚”一声,仿佛敲在了蓝雨萱心上。徐三弯成一道弓的身子,与数日前持刀领头冲进府中的那个身影重合,她心里五味杂陈,脑中突然浮现出爹爹曾感叹过的一句话——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活着已是不易,谁又敢奢求顺遂一生? ☆、第 10 章   城北石桥,历经飘摇乱世,在烈日风霜侵蚀下存活逾百年,幸有十丈之外的密林与其相伴,不至于百年兴衰承于一身,孤苦难诉。   一行十余人向着密林深处奔跑,他们不曾发现有两个影子跟了他们一路。   当前那人身上负有一个方盒,面色紧绷,正是刚出周府的徐三。   到达指定位置,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虽然四下除了他们并没有看到其他人,但他知道那些人一定就在附近。   徐三打开盒子,将星叶铃兰展示给他们看:“你们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请务必依约而行。”   话音落下不久,他们对面传来脚步声。走在最前方的刘明面白如纸,脸长如马,他走到徐三跟前,合了盖子,拿过盒子,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徐三急问道:“我们小少爷呢?”   “给他们吧。”他的话语调压得很轻,更像是一声叹息。   一个物体从对面的人群中抛出,徐三连忙接住。那群人顺着来时路返回,走得没有一丝迟疑,身后的所有事都与他们无关,仿佛他们刚刚抛出的不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而已。   徐三怀中的孩子约莫四五岁,额头磕破一小块,现已结痂了,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昏迷不醒。   “你们把他怎么了?”徐三语气中透着压抑的愤怒。   刘明脚步不停,声音远远传来:“放心,活着呢,只不过是饿昏了。”   徐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你们……”   少武堂本就尚武,年轻气盛之人不下少数,此刻见自家人吃亏,其中一人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对徐三的呼唤充耳不闻。   待徐三追上去想阻止他,已是晚了一步——倒在地上的身体尚有余温,只是没了呼吸。他是被扭断脖子,当场毙命。   其他人围过来,个个红了眼,哑声唤了句“大哥”。徐三怎能不懂大伙儿想干什么,但是实力差距太过明显,对方又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他岂能任由兄弟们去送命。仅一个摇头的动作仿佛花了他全身的力气:“先送小少爷回去。”他沉痛地闭上眼,“这仇,我记下了。”   一个影子在林中穿梭,悄无声息地回归到刘明所在队伍的末尾。   在林子里的时候他们还是八人站成两竖排,纪律森严,但接近街道时就自发分成两拨混入人群,一切井然有序,自然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穿过热闹的人群,拐进一处僻静的巷子,最终他们停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青灰色大门前,人们常言,见门知宅,像这样的宅院在青城随处可见,没有上千至少也有成百。   短促而有力的三声叩门声之后,大门从里面缓缓开启。   这座随处可见的院子惟一一点特别之处就在于它与右侧宅子中间的那一堵墙壁是打通的。   两队人马分别从两个宅子的大门进去,然后会合在同一个院子,清点人数之后各自走向自己的住所。   最后进门的樊枉准备关门,一回身看到站在门前逡巡不进的人,遂不解问他:“秦恕你的房间不是在隔壁吗,你站在我们门口做什么?”   秦恕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抬步迈向隔壁房间。   “发什么神经啊!”樊枉低声骂了一句,关上房门。   这是一间算得上简陋的居室,除了六个床铺及桌凳外,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此刻已有五人各占一角,只剩南方窗角下的那个床铺无人。   秦恕顺手关好房门。   靠门边床位上的杜生见此一幕,诧异着扬起眉,心里道:这小子今天出息了啊,竟知道主动关门了。   秦恕躺在床榻上,呆望着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一间整洁典雅的房间,熏香炉中燃着提神的迷迭香,轻薄如烟的素色帷幔被高高挂起,床上躺有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他的黑发散在脸侧,即使熟睡中浑身也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床前坐有一个蓝衣女子,如瀑长发盖住她纤细的腰。郑澜颦着眉,弯身替床上的男子盖好被子。   三声清脆的敲门声激得她心无端一紧。郑澜站起身,对外面喊道:“进来。”   刘明躬身施礼,捧着盒子的双手高举过头,毕恭毕敬道:“这是刚刚拿到的,请澜大人您过目。”   开启盒子,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紧接着一颗星星跃入郑澜眼中。   她的半天不言语着实让刘明内心忐忑良久:“澜大人,可是这株……”   “是真品。”郑澜将盖子一扣,放回他手上,吩咐道,“拿去磨成粉,记得找个仔细的人去做,要他万分小心,不得有损药效。”   这位冷面冷心的澜大人交待事情向来简洁,这次说了这么多,足以见对此事的重视。刘明不敢懈怠,命手下搬来个小板凳,他坐在一旁亲自监督。若是药效有损一分,估计他明日就会变成这些粉末中的一份子。   子时二刻,一个人影从二楼的窗轻巧一跃,融入茫茫夜色。   月亮躲入云层,稀疏的几颗星子散落夜空,整个宅院都沉于梦乡,唯有一处灯火通明,甚是扎眼。   黑影悄悄潜到屋顶,无声且利索地揭开一片瓦。   下面俨然是一间小型药房。在整齐排列的木制药橱中央,有一个四方桌,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埋头在桌上碾药,他身后不远处,刘明头枕椅背睡得正香。   由于那人头部的遮挡,只知道他是在碾药,却不知他在碾什么药。等到他转身取东西的那一刻,药碾中的一小截紫色映入眼帘。黑影死盯着那紫色,这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底下那人不知疲倦地碾着,屋顶上的人颇有耐心地等着。   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倒入瓷瓶,塞好瓶口。他抹了抹额头的汗,呼出一口气。一切无误,脑袋好在保住了。   “大人。”   只一声呼唤,刘明便睁开了眼睛。眼里一片清明,哪有初醒时的朦胧。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好了?”   小厮低头恭谨答道:“是。”   “你可以下去了。”刘明起身,拿过桌上的药瓶,走出门外。   黑影悄声无息地跟上他。   走过空无一人的幽暗长廊,步入阁楼,踏着咯咯作响的楼梯,最终停在点着微弱烛火的房间门口。正当刘明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   即使烛光十二分之微弱,郑澜炯炯的目光实不容人忽视。   “好了?”   “是。”刘明躬身递上药瓶。   瓷瓶很小,一只手就可以完全包住,掌心处的微凉直传至心底。   “下去休息吧。”她的语调不似一贯的简单冷硬,要比平日轻上许多,就像是怕吵醒谁一般。   烛台上的白蜡烛即将燃至底部,流风过室,火苗摇摇欲坠。   一个黑影在刘明走后潜至窗下,捅破窗纸,窥向室内。   只见她三两下解开了他的衣衫,将药粉洒在他受损的经脉处,并用手盖住辅以内力相助,缕缕热气从她的指缝间冒出,曾几何时她的额头已缀满汗珠。   奇怪的是,躺在床上的男子至始至终都没有动弹一下,甚至看不出他是醒是睡。   黑影于暗处隐退,趁天还未明,潜回到自己的房间。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秦恕一睁眼就又迅速阖上了,不知是谁支起了窗户,漏掉的一束阳光不由分说地直接将他的脸纳入其中。今日阳光极好,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闭眼享受这暖意的同时,心底却悚然一凉。他就睡在窗下,然而是谁支起窗,什么时候支起窗,他竟一概不知。若对方要杀他,岂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隔壁床铺的焦满瞥秦恕一眼,以为他还没醒,啧啧叹道:“秦恕可真能睡啊,日上三竿还不知道爬起来。”   坐在凳子上擦着匕首的傅峰头也不抬地接道:“你是第一天认识他吗?”   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赵乔见起了话头,立马坐起来,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对啊,若哪天他是第一个醒的,我们才应该惊讶。”   坐在角落安静看书的邹南存在感几近为无,他对三人热火朝天的讨论不予评价,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   躺着的杜生手中把玩着笛子,出神地盯着房门,与此时屋内的喧嚣格格不入。   秦恕听着他们对自己的评价,不动声色地继续闭眼装睡。直到谈话声渐歇,他才缓缓伸个懒腰,半睁着眼睛,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与他们打招呼:“早。”   赵乔捶床一乐:“是挺早的,其实你都可以不用起,干脆接着睡个午觉算了。”   焦满和傅峰很给面子地配合着大笑起来。   秦恕只淡淡一笑,没有去接他的话。   转眼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屋内的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秦恕走出房门,又退了回来,一时好心向在兀自出神的杜生提醒道:“不走么?”   杜生将目光渐渐聚焦于他的脸庞,扬眉道:“这就走。”   看着他把笛子放到枕头下面,秦恕多嘴说了一句:“好久不曾听你吹笛了。”   杜生起身,诧异望向他,直盯到秦恕浑身不自在,他咧开嘴,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凉凉开口道:“我并不会吹笛。这笛子是我见它好看才拿来的,记得当时我从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拿走笛子,你就在一旁看着的啊。”   秦恕脑中轰的一声,浮现出两个字:糟了!   说错话了!怎么办!   他后背倚着门,强作镇定地回望过去,用疑惑的口气问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努力回想一番未果,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瞧我这记性,大概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什么都不太能记得住吧。” ☆、第 11 章   春日游,杏花吹满江,万花中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舟尾站有一个长身鹤立的侧影。   他双手交握背于身后,看白云慢悠悠地走过,看一波一波的浪带起沉沉浮浮的花瓣。他望着这蓝天碧水,感觉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渐渐舒缓。近来的事情太多,难得寻到一次这忙里偷闲的机会。   清水舞香花,就缺一个出浴的美人了。   确实是有出水的人,不过不是娇滴滴的美人,而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而且不仅一个,是十几个。   十几个持剑的蒙面人突然破水而出个个直扑船尾。白衣男子不慌不忙地看着身上沾有花瓣的大男人扑向自己,从容不迫地抬脚将其踹回江中。   在他出脚的同时,随着“砰砰砰……”几声响起,还未靠近他的几人被打落入江。亲自料理完最后一人,他意犹未尽地收脚,回身望去。   斜后方不远处一艘华丽精致的船只正向他所在的方向驶来,船头站着一个执扇的少年,蓝色衣衫随风飞扬,正摇着扇子与他遥遥颔首致意。   他回了一个微笑,拾起桨打算返岸,突然舟身猛地晃荡了一下,他勉力稳住身形,眸色一沉。定是刚刚那伙人凿了舟底,是他大意了!   他们在底部凿了不只一个洞,江水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不一会儿就漫到了他的脚踝。   此处距离岸边尚远,倒是后侧的画舫相比之下更近些。一番思索下,他施展轻功,径直落到甲板之上。刚刚还站在船头的人此时正坐在舱中喝着小酒。他走过来抱拳答谢道:“方才多谢兄台出手施救,替在下打跑那些小贼,眼下我不请自来,还望兄台海涵,能与我行个方便。”   壶嘴中倾出一道完美弧线,落于精巧玉杯。   “举手之劳而已,无需挂怀。”风止安放下酒壶,举起酒杯,“这有美景美酒,单单缺一与我把酒言欢之人,若小兄弟真要谢我,就坐下陪我喝上几杯,如何?”   “哈哈哈,兄台你的性情我喜欢,好!既然恩人发话了,在下怎敢不从,定当舍命陪君子。”他步子迈得极大,几步走到风止安对面,席地而坐。   “一人喝酒太过凄凉,总要多备一个杯子,如今这杯子可算等来了人。”风止安替他将倒扣在桌案上的杯子翻过来,又为他斟满酒,一切行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让人既觉得舒服又不会感到不自在。   两人把酒言欢,从星象谈到地貌,从庙堂谈到江湖,期间笑声说话声几乎没断过。   “一壶酒换来一个朋友,是我赚到了!”   风止安笑而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天色渐晚,周遭树木房屋等渐渐变成剪影,岸边人家的灯一盏接一盏点亮。   “我该告辞了,感谢你的美酒,这是我喝过最醇的酒。”他走出船舱,复又想起什么,回首道,“忘了说,我叫罗迦。”   “风止安。”   卯时一刻,秦恕等人就被人从梦中硬生生喊醒去打扫一进宅门就能看到的那个最大的庭院。秦恕困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是闭着眼睛随他们走到院子,然后又闭着眼睛打扫庭院。   院里一个新来的试图与赵乔攀谈:“敢问前辈,那人是谁啊?”   这声“前辈”叫得赵乔很是受用,他懒洋洋问道:“哪个人啊?”说完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忙低下头,一边装作干活的样子,一边压低声音说道:“那位正是传说中的叶魅叶大人啊!”   叶魅?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啊。秦恕睁着朦胧的睡眼转身一瞧,待看清亭中练刀的黑衣男子,瞌睡虫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前天晚上还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今天都可以起身舞刀了?星叶铃兰的功效还真是神奇啊!   见对方思索过后仍面露疑惑,对他摇头表示不知。赵乔不敢相信:“江湖上这样赫赫有名的人物你都没听过?”   他耐着性子继续说道:“那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刀光一闪怨魂泣,笠帽雨夜魅影疾。”   对方点点头。   “这句话的主角就是叶魅叶大人啊,也就是我们的右使。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门主派右使去东岛村,那天……”   那是一个雨天。大雨磅礴,天地茫茫一片,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笠帽下一个冷酷男人的脸,照亮了他手里那把正在滴着血的刀;又一个闪电划过,照亮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照亮了汇成河流的血水。东岛村全村二十九口人,在那个雨夜,都化成了一缕缕怨魂,一刀毙命,毫无拖泥带水。而这个始终手中握着刀表情漠然连看都不看一地尸体直接转身离去的男人,就是鼎鼎有名的生死门右使——叶魅。他这人冷面冷血冷心,只要是上头的命令,便不惜任何代价硬以一己之力完成。   许是秦恕的目光太过炽热,叶魅有感应地转眸望过来。   与他的目光正面相碰,比所想的还要更冷一些,秦恕想象不出,那双看似永远波澜不惊的眼里一旦涌起惊涛骇浪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秦恕低下头,收起多余的心思,一丝不苟地干着自己手上的活儿。   这时,门口传来的整齐脚步声中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一行八人刚进门,两个麻袋就被他们丢在地上,一声闷响之后麻袋里面有东西在动。   秦恕不禁放慢了手上的动作,用余光偷偷瞄着门口的动静。   门边的两个人在他们的示意下上前蹲下身去解麻袋,露出里面的两个大活人来。其中一个男人衣服破损严重且沾染了大量血迹,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得很。   而另一个仅发丝凌乱,整个人依然活力十足,跟后面的人嚷嚷道:“诶,大哥你慢点推我啊,你们那个破麻袋里面空间太小,根本放不下小爷我的长腿,这一路都给我蜷麻了。”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呵叱道:“闭嘴,少啰嗦!快走!”   那人还想反驳两句,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却是一脸委屈的模样。不是我不想快走,是我真的走不快啊……   秦恕余光一路追随着他们,直到他们一行消失在拐角处。   叶魅只在他们进门的时候瞥了一眼,其余时间都在目不斜视地专心练习刀法。   若问一个门派中哪里最容易得知一些杂七杂八的可信消息,当属从这个门派中的新人口中无疑。正因为他们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对任何事物大都充满好奇,又与前辈们无利益冲突,再加上嘴甜机灵点,很容易得到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   至于打听来的这些消息,究竟是真的无关痛痒,还是无比重要,得因人而异。   晌午时分,太阳毒辣辣地炙烤大地。秦恕闲来无事散步到今晨打扫的那间庭院,新来的那人正独自清扫满院的落叶,秦恕提出帮忙,他婉拒,在秦恕的再三坚持下,他只好松口。   有了秦恕的帮忙,进度一下子快上许多,不到半个时辰,一院子的落叶都已经被打扫干净。两人一同坐在树下闲聊,新来的那人对秦恕的帮忙很感激,几乎是有问必答。   “你可知今早被绑进来的那两人是谁?”   “不知,不过听说是郑澜大人派人抓来的。”   秦恕喃喃道:“郑澜大人要抓的人,看来很重要啊。”   “是啊,看那两人有一个模样还不错,可惜了那张俊脸呦。”   秦恕一时没说话。   他接着说道:“我听说,落到澜大人手下,一般都是非死即残啊。”   “前辈你怎么发上呆了?”他伸手在秦恕眼前晃了晃。   秦恕转头看向他。   新来的这人看他表情严肃,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等着他开口。   只见他一脸认真地问道:“你刚才说……其中一人真的长得还不错?”   “对啊。”   “那你知道他们被关在哪吗?”   他一时惊讶还没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道:“听说在后院废弃的东厢房。”   秦恕微微一笑:“比我还好看的人,我得去偷偷看看。”   他一时呆住:“啊?”   作为新来的人,他成天要忙的琐事很多,而在他看来这一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很快被他忘在脑后。   在靠近后院的回廊上,秦恕追上送膳的人,与他边走边说:“澜大人吩咐,要观察他们进食时的情况。这两人很重要,万不得有丁点闪失。”   那人没听明白,问道:“澜大人要谁观察?我吗?”   “不,是我。”   “哦,好。”他点点头,表示明白。   进了后院,两人一同走到东厢房门口。   送膳的人吩咐道:“开门。”   门口看守的两人认得他,掏出钥匙开了门。   “开饭了。”他打开食盒,拿出两个菜,两碗米饭,“快吃,半个时辰后我来收盘子。”   房门开启又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唐寅初扒拉着自己碗里饭的同时,还不忘品评两句:“你们这厨子手艺不错啊,做的饭菜还挺好吃,合小爷的胃口。”   秦恕一阵无语,这人丝毫没有当作俘虏的自觉。他看向靠墙坐在角落的另一人,问道:“他怎么了?”   唐寅初顺着秦恕的目光看了一眼,耸耸肩:“不知道,可能快死了吧。”   什么?秦恕一惊,忙跑到那人面前,探察到还有呼吸,一颗心才缓缓归位。   秦恕在唐寅初身边坐下,与他攀谈道:“你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啊?”   唐寅初停下筷子,顿时没了胃口。他想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忘记那几晚,因为那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夜色浓浓,月色溶溶,星晕昭昭。   如此良辰美景,却突然出现两抹极不和谐的黑影。他们四处游走在高大的树林中、房檐上,从远处看两人似乎在比拼着轻功。   然而当后者暴露在月光下时,他的目光表示了他对正在追逐的人的态度——那是一种饥饿的狼在追逐猎物时所独有的目光,兴奋中带着势在必得。   前方的男子被追得叫苦不迭,他还算人吗?之前想着快点甩掉他,都已经不吃不喝地跑了三天三夜了,他却依旧紧追着不放。他不饿吗?不渴吗?我可是又渴又饿又累啊!老兄啊,我一没杀你父母,二没夺你妻子,三没抢你钱财,何苦这样呢?放过我吧……这样想着,心里便不由得恼恨起自己来,都怪你,惹什么人不好,偏偏惹上了这尊大佛!自作孽不可活!之后,又无奈地心中呐喊着:老天呐,拜托你给我一个甩掉他的机会吧。   唐寅初哭天抢地祈求机会来临的同时,脚下的步伐也没有放慢,一直在全力施展着轻功。   此时的两人正游走在树林中。唐寅初瞥见前方树林中有一群人,一个人倒在地上,正被看样子是一群人的领头逼问道:“说!水玉连珠弩在哪!”   声音传来,他本没在意,但后来他眼尖地看到那群人打算把倒地的男子装进麻袋带走。一时计上心头。他躲在一棵树上,打算将追他的男子引入相反的方向。   眼见他按自己留下的痕迹追去,唐寅初忙跃下树,抓住这来之不易的一线生机,冲向那群人,扑在倒地的那个男子身上,面上作悲戚状哑声叫道:“哥,你醒醒啊!你们把我哥怎么样了!松手松手!”   说着,他“啪啪”用力拍打对方抓着他哥胳膊的手:“别拽我衣服!你们究竟是谁?我不许你们把我哥带走!”   “将他俩一起带走!”   唐寅初现在想想,深深觉得自己以后每次出门前都一定要翻翻黄历,最好再卜上一卦。   追他的那人名曰薛刀,为人沉默寡言,一直独来独往,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据悉,他随身的那把刀从未离过手。   其实,唐寅初的武功只能算是中乘,轻功比武功要好。只是年少时偶遇过一位老者,那老者知道自己将寿终正寝,担心绝技失传,观面相确定他是良善之人,便传授他一套名为“泰山六式”的刀法。此刀法虽只有六招,但却有横扫千军之势,一招一式皆凝练精华。虽不能说它天下无敌,但世间能全接住这六招的人却是不多的。   就是因为无意中在薛刀面前用了这套刀法,结果被他追着比武。若只是点到为止也就罢了,可这薛刀是出了名的认真,说跟你比武,就会拿出他全部的本领。而他既打不过薛刀,又不想平白无故遭受皮肉之苦,况且,万一他下手没个轻重,缺胳膊少腿也是极有可能的,于是这才有了后面那几天的苦日子。如果他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当时说什么也不拔刀对敌了,还是跑为上计才是真理。 ☆、第 12 章   秦恕以为他没听见,见他似乎神游天外,遂又重复一遍:“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唐寅初放下筷子,瞪大眼睛反问道:“不是你们抓的我俩吗?怎么反过来问我们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抓你们的是他们……”秦恕小声反驳道,“又不是我。”   唐寅初嗅到一丝不寻常:“你的意思是,你跟他们不一样?”   看着一边眉毛上挑的某人,秦恕觉得,这张脸好像真的长得还不错。   “诶,怎么这就走了?”唐寅初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下回再来啊。”   秦恕回到屋里躺在床铺上,脑中回想着两人的对话。   他问的是“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啊”,而他答的是“我俩……”。   他问的是他自己,而他下意识地将那人也代入他的问题。这说明他们两人有极大可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被抓,至于这两人的关系……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己:这两人好像并不熟悉。   因为当他向他询问另一个人状况的时候,他回答“不知道,可能快死了吧”时完全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态,似乎那人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   秦恕觉得,这种漠不关心应该就是属于对陌生人的冷漠吧。   焦满见他好一阵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动也不动一下,没话找话说:“秦恕你刚刚跑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屋里太闷,在外面院子里走走。”秦恕语气淡淡,他的眼睛隐在手背投射的阴影下,让人看不清内里。   “被刘明大人看到你乱晃,少不了要挨一顿训。”焦满努力挑起话题。   秦恕“唔”了声,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半晌只换来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回应,焦满顿时失了兴致,无心再起话头。   今晚格外地闷热,唐寅初生生被热醒,醒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湿的衣衫紧贴在身上,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美梦还没做完,他不舍得清醒,扯松身上的衣裳,在地上寻个凉快些的位置躺下,阖眼继续酝酿睡意。   “好热啊……”唐寅初嘟囔了一句,眉间拧成一个“川”字,像是梦到了什么讨厌的人或事。   然而下一秒,看似熟睡的人突然翻身坐起,低咒一句:“这是什么鬼天气啊!”热得小爷根本睡不着!   他在这边热得抓心挠肝,而同在一间屋子的另一个人却睡得十分安详,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唐寅初抱着探究的心情凑到他身旁,慢慢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意外的冰凉,堪比坠入冰窖,这么热的天常人的身体怎么可能还保持着这样的温度?   他推他:“喂,你醒醒,醒醒啊。”   那人艰难睁开眼:“你是?”他看出唐寅初的犹豫,想人家不愿自报家门可能是有难言之隐,继而问道:“是你救了我?”   唐寅初摇头,心想:我哪有那能力,救我自己还是靠的你哩。   “我们被抓了。”   那人叹了口气,认命一般道:“终是没逃过啊。”   祖父自幼教导他:承了人家的情,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还回去。   “我可以帮你逃走。”唐寅初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想的话。”虽说能躲掉薛刀主要还是靠自己的机智,但总归借了他的东风。他助他躲开,他帮他逃走,倒也公平。   那人眼中闪过怀疑:“你有办法?”   “是。”唐寅初颇为自信,“我可以带你出去,然后我再回来。”   “你再回来?”他上下打量着他,有些怀疑他的精神状态。   不解释明白他不会相信自己,唐寅初无奈道:“我在躲一个人,这里是最好的暂避所。躲到他彻底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也就走人了。”   “原来是这样。”他笑笑,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多谢你的好意,我就不需要了。”   笑着笑着笑意忽然就淡了,他面上近乎超然,平静地道来缘由:“我活不多久了。”   唐寅初记起他身体奇异的冰寒。   “中了绵冰掌的人,没一个活过三天,更何况我身体本就较常人虚弱。”   对于一个年轻生命即将逝去,唐寅初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你有什么遗愿需要我帮你完成吗?”   他这一生平平无奇,无过亦无功,先天不足却能无病无灾平安顺遂地长大,已是老天独宠,他没什么好埋怨的,兄长比他细心孝顺,定能将爹娘照顾得极好,若说有什么遗憾的,应是离家五载,没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你能替我每年书信一封到蘅州陈家吗?内容随意,哪怕只有一两句也好,帮我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要他们不用惦记,等踏遍这大好山河,我就会……回家的。落款书廿嘉二字。”他用手指在地上将这两个字写给唐寅初看,“若你哪天途径蘅州,有空的话,替我去看看他们可好?我家在城南,很好找的,你一问便知。”   唐寅初内心挣扎:这个人情可不好还,是个长久活啊……但对着陈廿嘉恳求的目光,任铁石心肠的他也说不出心头盘旋着的那句拒绝的话。   “我只能答应你,只要我在世,每年就必有一封廿嘉的家书寄至蘅州陈家。”   陈廿嘉颇费一番力气才使得已冻僵的嘴唇向上勾出一个很小的弧度:“如此……便多谢了。”   唐寅初笑笑,回到之前的位置躺下,头枕着自己的手心,左手一下一下地扯着身下的干草,正数着房檐上嵌多少块砖瓦时,亲眼目睹其中一个瓦片被掀起,然后繁星点点的夜空映入眼帘,不过马上就被一张陌生的面孔所取代。   蓝雨萱首先一怔,她显然没料到偷窥还未开始就被抓个正着,四目相对,但感觉尴尬的只有她一人。下面的人望着她笑得一脸灿烂,甚至还跟她挥了挥手。   蓝雨萱心想反正已经被发现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搬开几片瓦,估量着缝隙能容一人通过的时候,轻轻一跃,稳稳落于屋内。   唐寅初只一双犀利的眼上下打量着她,迟迟不开口。   蓝雨萱提醒道:“下回再来啊。”连那语调中带有的轻佻,她都学得惟妙惟肖。   “模仿得不错。”唐寅初点头表扬道。   见他面上没有露出一点惊讶之意,蓝雨萱不禁诧异道:“难不成……你早已猜到午后那人是我了?”   “不早,在你开口的那刻才确定。”唐寅初话里谦虚,面上一派得意洋洋。   蓝雨萱疑惑地低头观察起自己,她现在身上穿的是这个院子人手一件的服饰,头发也是按照要求统一束起,并无任何特别的标志,他究竟是从哪里认出她来呢?   “想问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唐寅初坦坦荡荡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很简单啊,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的身形在哪里见过,这个院子里骨架小的男人并不少见,可是不仅骨架小还总将领子高高竖起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我可就见过你一个。除此之外,就是你在与人说话的时候,眼中总是流露出相应的感情色彩,比如之于我,你眼中闪烁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无论是现在,还是午后。”   在这一刻,蓝雨萱脑中冒出这么个念头:站在她面前这个谈笑自若的男人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帮助。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被捉住的?”她实在想不出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抓住。   “这个嘛……当然是小爷我觉得日子过得颇为贫乏无趣,所以就自投罗网图个刺激喽。”   他说得真假参半,蓝雨萱却信以为真:“进来容易,那么出去呢?你打算如何出去?”   “总会有机会的。”他这样说。就目前而言,比起被薛刀那个疯子成天追着跑,他更愿意呆在所谓的龙潭虎穴里。   “那他呢?”   从她落地到现在陈廿嘉连一动都没动过。   “他也能做到像你一般来去自如吗?”   “他……”唐寅初看向角落中睡熟的人,声音不由轻上一分,“不需要了。”   蓝雨萱误以为唐寅初的意思是那人也不需要她的帮助:“他有什么打算?”   笛声乘风钻过层层枝叶的缝隙,穿过厚实的砖瓦土石,到达两人耳中时仅隐约可闻。   “这是什么声?”蓝雨萱将刚刚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凝神捕捉她未听过的美妙声音。   唐寅初闻言探究地看向她,口中如常答道:“笛声。”   原来这就是笛声。蓝雨萱一心想要听得更清楚,正要飞身上去,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我打算循着这笛声找过去看看,你……”   唐寅初接过话道:“被关久了出去吹吹凉风也不错。”   在距离宅院后方二里处有一片树林,因阴气太重,平时少有人去。   两人闻笛而去,翻过后墙,一眼望到一名坐在树下的年轻男子心无旁骛地吹着笛子。   看到这一幕,唐寅初第一印象是:吹笛向星月,真乃风雅之人啊!   两人驻足聆听,没有走近。   笛声时而温美清越,时而又哀怨缠绵,若不是亲眼看到,唐寅初不会想到吹笛人竟是位男子:“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呐。”   之前摇晃着的树影遮住了吹笛人的脸,直到风向开始变换,适逢他抬起头,蓝雨萱这时才看清他的面容。她被震惊到了,脑子不停地快速运转。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然是杜生!   那个说自己不会吹笛的杜生!   原以为是她在试探他,殊不知他也在试探她!   然而还没等蓝雨萱的心思转个千八百回,从树林深处漫步而来的一个人让她又狠狠捏了把汗,为自己,为唐寅初,更为杜生。    ☆、第 13 章   看到郑澜时蓝雨萱的第一反应是该跑去提醒杜生,但转念一想,他那人疑心甚重,万一弄巧成拙就糟糕了。   她指着郑澜对身旁的唐寅初道:“就是那女人派手下把你俩抓来的,你快回去,我去帮杜生。”   仗着自己此时是蓝雨萱的容貌,将竖起的衣领放下之后,她毫无顾忌地冲向林子,直奔郑澜而去。   当一个人冲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无论目标是不是自己,任谁都会多瞧上一眼。   郑澜冰冷的目光无波无澜地扫过去,看得蓝雨萱整个人一激灵,再不敢分神。   在两人错身而过的那一霎那,蓝雨萱出其不意地攻向郑澜。而郑澜则不慌不忙地用自己的手臂挡住这千钧之势的飞来一脚。   吹笛吹得正投入的杜生先是感觉到一阵疾风刮过,他后知后觉地回头望去。当看清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中有一人是郑澜的时候,笛声戛然而止,他迅速转过身。   打斗中的郑澜瞥到前方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微眯起眼。   蓝雨萱见状加重手上的攻势,迫使郑澜将目光重新转到她的身上。   郑澜突然转守为攻,招式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好像将她惹生气了?虽然从她的面上看不出情绪,但蓝雨萱能感觉到她挥出的每一掌都毫不手软。   杜生已跑得不见踪影,蓝雨萱觉得是时候该她跑了,再打下出去引来人就不好办了。她看准机会,虚晃一招之后迅速抽身而出,直接跃上一旁的大树,借着繁茂枝叶的掩护,几个起落就寻不得其踪迹。   看出她想跑,郑澜步子都迈了正准备追上去,但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使得她突然收回脚,转身朝自家的院落走去,只见她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要飞起。   蓝雨萱刚回到秦恕的床铺上躺好,房门就被人大力推开,接着一个声音不大却令楼里人都不敢忽视的男声响起:“所有人,穿戴妥当之后,即刻楼下庭院集合。”刘明的话很简洁,交代完就走了。而他口中的即刻,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将其换成了一个更具体的时间——三分钟以内。   伴随着他的话落,原本静谧无声的回廊更是能闻针落,然而等他的后脚一踏出这座小楼,回廊中默契地响起众人杂乱的脚步声和一阵嘈杂的说话声,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蓝雨萱装作被他们吵醒的样子,费力将双眼睁开一条缝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穿上鞋袜,边揉着蒙眬的睡眼边坐起,同时出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屋内所有人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没空搭理她,就在蓝雨萱尴尬地觉得自己快要演不下去的时候,已穿戴妥当恰巧路过门前的樊枉解救了她:“我已经是我们屋最后一个出来的,你们还不抓紧点,不知这次最后一名要遭什么殃,先不说了,虽然有你们垫底,但我还是早些下去比较保险。”   樊枉的这一番话似真的起到了一定的刺激效果,因为在他走之后每个人手上的动作都明显地加快了。   依照那个心狠手辣的刘明平日里的变态行径来看,他想出来的惩戒一定也不遑多让。思及此,衣衫还算齐整的蓝雨萱迅速跳下床榻急忙往脚上套靴子,脑中不禁忆起爹爹曾给她讲过的江湖邪派惩戒犯错门人的法子,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麻俐。于是最后一个开始打理自己的她竟第一个收拾妥当。   用手掌抹平右肩上的最后一个褶皱,蓝雨萱抬起头。屋内,赵乔正在绑头发,邹南在低头一丝不苟地系着腰上的束带,焦满和傅峰正互相为对方检查衣衫背部是否还有易遗漏的褶皱。   蓝雨萱一声不吭地抬步向门口走去,在经过门旁空着的床铺时略一停顿,一缕名为不安的情绪慢慢爬上心头,她颦紧眉头凝神片刻,之后转过头神色如常地抬脚迈过门槛。   当深夜的凉风吹过她燥热的面颊,她强迫自己定定神,安慰自己:事情或许没她想的那么糟。   但等到蓝雨萱深深呼出一口气,走下台阶,向左一拐踏入庭院的那一刻,她立马意识到事情是真的不妙了!   这座白日里向来空空荡荡的小小庭院此时竟挤了几近百人,即使位于昏暗处,院中所有人也都自发地肩并肩站得笔直。刘明提着灯笼站在队伍的前方,从始至终没讲过一句话,而他们将这一切都做得自觉且有序。   由于人数中占九成比例的普通下属的住处均分散在这个庭院四周,所以刘明选择此处作为紧急集合的地点。   蓝雨萱佯作自然地走到队伍最末的男子身旁,挺直身板站好。虽然预料到这里的人不会少,但若不是今天亲眼所见,她不敢相信这两座不大的宅子中竟住有这么多的人!她看似目视前方,实则用余光悄悄留意着每一个走过来的人,自然垂下的右手拇指与食指在相互轻轻摩擦。算起来混进这里也快一周了,她仍没有摸清这些人的底细。看来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才是啊……   这两所再普通不过的宅院就像一个一眼望下去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神秘洞穴,诱人探索,诱人深入。   就在蓝雨萱转身站定的同时,赵乔、邹南、傅峰、焦满四人先后从楼中跑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再不见有人从楼中走出,作为最后一个到达的焦满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紧盯着楼门口。   刘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口道:“还有谁……”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响起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响亮,以至于盖过了刘明的说话声。   刘明恼怒地转过头,甩出一记凌厉的眼刀。   一直提心吊胆的焦满看清来人的脸之后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松开了一直紧攥成拳的双手,一阵风吹过,手上感到明显的凉意,他悄悄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这才发现手心已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攥出一层薄汗。   刘明看着他从远处跑近,两条眉毛快拧到一处,待他站定之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狐疑地开口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由于跑得过急,杜生站直身体喘了几口气缓了片刻才发出声音来:“夜里被肚子疼醒,就去了一趟茅房。”   “哦,是这样啊。”   刘明仿若自言自语,杜生的心却好似被高高提起,每当这人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调子说话时就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他的下一句话来了——   “那么有谁能证明你刚刚的话不是假的?”   外面有灯光有月亮,一个大男人去茅厕难不成还要人陪?杜生面露难色地解释道:“因为他们都在睡觉,所以我就没有叫醒他们。”   杜生的话音刚落,蓝雨萱便走出队伍,对刘明说道:“我可以为他证明。”   这耳熟的声音是……杜生错愕地回头望过去,显然没料到这个时候帮他的竟会是秦恕。   只见“秦恕”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胡诌:“我从茅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杜生刚进去。”   “是吗?”刘明盯着杜生的眼睛追问道,“既然有人看到,为什么你刚刚找不出证人?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就忘记此事了吧?”   刘明的意思显然是要听杜生的回答,蓝雨萱不敢贸然抢在杜生开口之前说话,那样的话不仅引得刘明的疑心加重,更会使得两人一齐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此刻她只能在心里默默企盼杜生可千万不要不打自招啊。   “我刚刚找不出证人是因为——我确实没有见过秦恕。”杜生如是说,他顶着刘明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不过,我去的时候发现左侧茅房中有人,所以我最后去的是右侧茅房。”   没有眼神的躲闪,有的只是面上流露些微的紧张。与他直视的下属中几乎没有不紧张到流汗的,所以他自动地将这份紧张归因于对他的敬畏。   既然没从杜生这里找出什么,他继而将视线移到蓝雨萱身上。   “当时左侧茅房中的人正是我。我刚走出去的时候正看到杜生打开右侧茅房的门走进去,因为灯光很亮,所以即使仅短短一瞬也足够我将他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刘明目光在他们之间梭巡:“也就是说,你看到了他,但他没有看到你。”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刘明总觉得这件事情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是暂时又找不出破绽,只好先放两人回去。   院中人见刘明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迟来的杜生,内心均讶异不已,脑子里出现的不外乎以下三种念头:   难不成刘明大人又新想出了什么狠毒的法子?   莫不是刘明大人今儿转了性子?我不是在梦游吧?   这小子也忒好命了吧!   众人还未从刘明这一怪异行为所引起的猜测中缓过神来,都怔怔望着这个仿若从天而降般落入他们眼界的女人。   “你手下人都在这里?”   问这话时,原本背光而立的人将脸转向刘明。暖黄色的烛光温柔地笼罩着女人白皙的面容,同样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柔和不少。   灯下看美人,果然另有一番风情。   蓝雨萱敏感地察觉到刚一瞬间周围人的呼吸不约而同地凝滞了一下,之后他们的神经开始紧绷起来,整个小院的氛围变得更加凝重。   他们这些人的所有任务都是由刘明带领或传达,所以即使同在一座宅子里,也很少有这么近距离与之相处的机会。然而关于这女人的种种传言在这所院中却从未断过,无论哪一种,皆让人不寒而栗。   在看到郑澜的那一刻,蓝雨萱知道她定是察觉到了某些事。可是察觉到了什么呢?她脑中掠过三种可能——是杜生留下了蛛丝马迹,还是我留下了破绽,又或者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单纯来碰碰运气而已?   然而在现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下,她仍不忘抽空在心里感慨了两句:这位姐姐也是位美人嘛!如果不是整天摆出那副一成不变的冰霜面孔,应该会更美吧。 ☆、第 14 章   虽然郑澜说得平平,没在任一个字上加重语气,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刘明怎能不明白郑澜问话的重点在那个“都”字上。   难道我手下的人犯了什么事?刘明这么猜测着。于是更加恭谨地回答道:“是,全在这里,一个不少。”   杜生的手指从刚刚开始就不可抑制地轻颤个不停,蓝雨萱当他在害怕,悄悄地捏了下他的左手以示警告。   一瞬的温暖触感,陌生又熟悉,使得他那叫嚣不止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被人牵引着从幻境中走出,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望向蓝雨萱的脸上带了一丝迷惑。   虽同住一屋,但杜生与他们的交情都甚为浅薄,其中当然也包括秦恕。所以他对秦恕今夜三番两次的出手相助行为颇感不解,但此刻也没心思去细究。他扫了郑澜一眼,随即匆忙低下头阖上眼睛,将万千情绪埋于这黏稠夜色。   见杜生再无异样,蓝雨萱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她的心就被郑澜的又一句话高高吊起。   “那么,都有谁今夜外出迟迟而归?”   刘明内心如擂鼓般,一下重过一下,敲得他整个人都惴惴不安起来。   郑澜话音一落,他立即板起脸扬声叫道:“杜生!”   眼看着杜生出列,他接着低头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他说他刚刚从茅房回来。”   郑澜迈开脚步,刘明忙跟上,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只有他一人?”   “是。”   郑澜走到杜生面前停下,侧身抽出刘明手中的灯笼,之后缓缓抬高了自己的手臂。   杜生身材高大,较郑澜高出半个头。郑澜高举着一个比她的脸还要大上两圈的灯笼,手臂始终笔直如尺,纹丝不动。   “抬头。”   灯笼随风轻轻晃动,时不时拍打着杜生的脸。灯笼是纸糊的,就算是用来打人,又能有多痛?但杜生觉得,这一下一下好像穿过了皮肤血液,直直击打在自己的神经上。   郑澜盯着杜生的眼睛,冷声问道:“你可曾去过林子?”   杜生似是经不住这剖骨般的目光,膝盖一弯,下跪伏地磕头,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堪称完美。   毕竟他早已见过百遍,做过千遍。   蓝雨萱目光落在杜生颤巍巍的肩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唐寅初的话回荡在耳边,心中复杂难辨。   人都说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无所畏惧,而现在这个七尺男儿硬是把自己团成了三尺。   “属下去了趟茅房就回来了,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郑澜垂眸,冷眼瞧着这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男人,鄙夷的同时心头疑虑消去大半。这人若是刚刚在林子里遇到她,恐怕想跑也是跑不动吧……   郑澜不说话,院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所以此刻“哒哒哒哒……”的声音格外响亮。   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拿余光扫过去。   但那名仆从似对落到他身上的近两百道视线无知无觉,只见他匆匆跑到郑澜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郑澜眼神突变,转身就走,边走边不忘交待道:“去领三十鞭。”   这话简洁得很,有两人一同答“是”。   一是杜生。   一是刘明。   杜生受罚,一罚他行为不端,遭人怀疑。哪怕他只有一丝的嫌疑,哪怕这嫌疑已消除。二罚他夜出晚归。在这所院子,无论是何缘由,没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就要受罚。   而刘明被罚,自然是罚他管教属下不力。   平白从美梦中被人叫醒不说,在院子里点头哈腰半晌最后还是落得个三十鞭的结果。刘明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杜生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再加二十鞭,以儆效尤。”   杜生身子抖了抖,没吭声。   看他这个样子,刘明轻哼一声,一转头正看见站在杜生身后不远处的蓝雨萱。   刘明的灯笼跟着郑澜走了,院子一下子暗了不少,但辨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还有秦恕……”   蓝雨萱望着郑澜消失的方向猜测着她为何会突然间匆匆离去,冷不丁觉得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回过神来见刘明正盯着她,眨了下眼睛有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过刘明下一刻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刘明笑得阴恻恻的:“看在你平时表现还不错的份上,就三十鞭好了。”   不多时,有人取来了专用的特制牛皮鞭。鞭子又细又长,但是一看就结实得很。   蓝雨萱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一刻,她生了退却的心思。从小到大,爹娘对她虽不至于溺爱,但她最多也只是挨过打手板啊,如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鞭子啊。以她的功夫,从这些人眼皮底下逃跑不是难事,可是……   那个浑身青紫的孩子,被扭断脖子死不瞑目的少年,树下石上吹笛的杜生与伏地磕头的杜生一一从她的眼前掠过,生生止住了她转身就跑的念头。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要冷静。若此刻走了,他们以后必然会加强管理,甚至会放弃这两座院子,到时候再想混进去可不会这么容易了。她都小心翼翼潜伏了这么些天,若现在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她心里不甘。   但是,若真遇到伤及性命的事情,她必然要做出反应,哪怕因此暴露身份,毕竟她还是很惜命的。   已有侍从拿着鞭子走到蓝雨萱身后,蓝雨萱内心长叹一声:唉,果然大侠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刘明和杜生正在受罚,鞭子打在背上脆生生的,但两人始终站得笔直,硬没吭一声。   蓝雨萱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人,心中燃起一丝期望:会不会这鞭打只是走一个形式而已?   后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毫无准备的蓝雨萱一个踉跄,险些哭出来。   身后那人极有耐心地等待蓝雨萱站稳,既不催促也没再挥鞭过来。   蓝雨萱看一眼不远处的那两人,咬牙站稳了身子。   再忍忍,若真的挺不住了再跑也不迟。   人的潜能果真在一定的环境下会被激发出来。   譬如此时的蓝雨萱,在挨过十鞭之后,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已学会用内力护住自己的心脉,学会如何用内力挡去皮鞭的大部分冲击。   到后来,蓝雨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整个后背都是麻的。待三十鞭挨完,她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恢复如常。   刘明先于蓝雨萱开始,自然先于她结束。   虽然他们这些人都是刘明的手下,但命令是郑澜下的,他们即使有心放水也不敢,更何况他们本无心放水。   最后一鞭结束,刘明推开了过来扶他的仆从,一个人慢慢走出了院子。   折腾了一晚上,此时天光已破晓,而杜生也于第一缕晨光中结束了他的第五十鞭。想来是撑到了极限,杜生已稳不住身形。   蓝雨萱想去扶他一把,结果刚迈出一步,许是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痛得她呼吸一滞,只好眼睁睁看着杜生身子摇晃了两下倒在地上。   如果你暂时无法消除疼痛,那么你除了去乖乖适应它以为,别无他法。   蓝雨萱忍着疼痛慢慢移到杜生身旁,叫他:“杜生,你还好吗?”   躺在地上的杜生没有回她。   蓝雨萱当他没力气应她:“你没力气说话动动手指也成。”   杜生仍没有反应。   蓝雨萱轻踢他胳膊两下:“杜生?”   杜生还是没有反应。   该不会是晕过去了吧?   蓝雨萱本想确认一下,奈何弯腰这个动作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是个痛苦而又漫长的过程,遂放弃。算了,以他现在的状况,晕没晕过去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一阵冷风刮过,院中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被冻得瑟瑟发抖。尽管有那不甘就此湮灭的叶子做着最后的挣扎,但再挣扎又能如何呢?顶多是多打几个漩,不过是看起来凄美一些,最终还是落在地上,逃脱不出被人践踏的命运。   昨夜略显拥挤的院子现只剩下蓝雨萱和杜生两人,又显得空旷起来。   蓝雨萱四下没寻到一个人影,正兀自发愁如何将杜生弄回屋,乍然听到脚步声忙惊喜地抬头看去,叫住来人:“诶,邹南,杜生晕倒了,你与我一起将他扶回房可好?”   邹南目不斜视地从两人面前走过,冷冷吐出一句:“与我何干。”   邹南在他们六人中是个沉默的存在,他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交流,所以即使是同住一屋的他们也不清楚他的性情。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蓝雨萱猜到他或许会拒绝,但不曾想到他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全然如同陌生人一般!   “你怎能……”斥他无情的话刚要说出口,猛然想起她秦恕的身份,立即住了口。冷静下来她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斥责他,是啊,杜生是死是活,与他何干?别人是生是死,又与他何干?希望到他迫不得已向别人求助之时,对方也如今日的他一般,回他一句冷冰冰的“与我何干”。   世上总有那些千奇百怪的人,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同你的想法一样。   蓝雨萱在心里叹息一声,认命地蹲下身,扶起昏迷不醒的杜生,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小楼走去。这一路他们途经数人,但对方也只是诧异扫他们一眼而已,完全没有帮他们一把的念头。   每一个淡漠的眼神,看得蓝雨萱心一沉再沉。她苦涩地对自己说:醒醒吧,他们这种连小孩子都下得去手的人,你还在幻想什么呢?   将杜生随便放到床上,蓝雨萱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回走,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飘,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   趴回床上,厚重的踏实感层层袭来,累得虚脱的她再不想动弹一下。血与汗混杂在一起早已将衣服浸透,黏糊糊地贴在后背十分不舒服。她很想清理完伤口再换上一件干爽的衣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但这也仅限于想想。如果在家的话就好了,娘亲会为她打理好一切的。不,如果在家的话,她又怎么会受这伤?算起来,离家至今已半月有余,她有点开始想念爹娘了……   在胡思乱想中,蓝雨萱渐渐沉入了梦乡,始终紧锁的眉头彰显了主人身体上的极其不适。   杜生睁开眼睛,一时有些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以往不是没有晕倒过,每一次都是在冰冷的地面醒来,睁眼是狭小庭院圈出的那一片纯蓝无垢的天空。但现下,身子是暖的,身下是软的,周围是静的,这一切一切的异样感令他一个激灵坐起来。   他本是半个身子斜躺在床铺上,甫一起身便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地上,连半丝反应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背部这伤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他已然麻木,倒是这毫无防备的一摔痛得他眼睛紧闭面色发白。   悄悄按了按臀部,大致检查一番。应该是青了,幸好没摔到骨头。   杜生极其缓慢地站起来,环顾四周,一眼看到了趴在床上的秦恕。   难道是他把我弄回来的?   这是杜生脑中蹦出的第一个想法。但是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   怎么可能?他几时这么好心过?这里的人有哪一个能跟“好”字扯上一丝关系?   蓝雨萱幽幽转醒,对上一双满是探究的眼睛,迷蒙的双目霎时清明。   两人隔着一床的距离,杜生上前一步逼近她,蓝雨萱没起身,就这么抬头看他。杜生居高临下看着她,良久沉沉开口:“昨夜为何帮我?你有什么目的?”    ☆、第 15 章   乍然听闻叶魅练习刀法时突然旧伤复发晕倒在地刚被人发现的消息,她顾不得其他匆匆赶来,帮他平息体内乱窜的内力,又亲自煎了药喂他喝下。忙完这一切,天边泛起了白肚皮,倦极的郑澜坐在凳子上打起了盹。   她是被叶魅压抑的咳嗽声惊醒的。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叶魅坐起来,“有劳你了。”   昨夜他睡不着在回廊练刀,练着练着突然血气从胸腔涌上,之后就倒下了,不过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觉得似乎有人踢了他一脚……   郑澜摇头:“这没什么。”   “其实你不必如此。”   郑澜移开眼,不愿直视他那双始终无欲无情的眸子,尽量平静地说道:“一切皆是我自愿而为,你无需放在心上。”   叶魅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你知道我不会。”   郑澜一时失了言语。   是,我不仅知道你不会放在心上,我还知道你不会爱我。一直以来,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管住我的心。   一声叩门声缓解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郑澜立即站了起来,轻声对他道:“我去看看。”   她步子迈得很大,细看之下竟失了平日的稳重,略显仓皇,叶魅收回目光,开始打坐练功。   郑澜快步走到门口,猛得拉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惊,嘴已张开,欲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小人有急事禀告”在郑澜冰冷的注视中被他默默吞回肚子里,转而小心翼翼地说道:“后院关的那两人有一个死了。”   郑澜关好房门,一边抬步往外走,一边吩咐道:“边走边说。”   身后那名下属忙跟上。   郑澜问道:“后院关的是谁?”   他也不敢说自己不知道是谁,只能心惊胆跳地含糊答道:“是昨天一早抓回来的那两人。”   昨天一早?郑澜记起昨天确实有人禀告过抓回了陈家二公子,因她昨日太忙,还没来得及处理,怎么今天就出了事?   郑澜有些烦躁:“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去送早饭时发现的。”   “昨天一整天你们当中没一人发现异常?”   郑澜身上发出的寒气冻得两步之后的他一哆嗦,吓得大气不敢出,心中直叹自己倒霉。他本在后院好好的打扫院子,突然被人命令去禀告郑澜这里的事情。这里的事情他所知甚微,派他去分明就是找个替死鬼啊!偏偏他还无权拒绝。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澜大人今天心情不错,放他一条生路。   郑澜走得极快,他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来到后院。   推开东厢房的门,仿佛有一双硕大的手拂起地面堆积的灰尘。   郑澜扫视一圈,透过飞舞的灰尘,将目光锁定在西北角。   跟在身后的下属见郑澜径直迈向屋里,完全没理会他,顿时心中大喜,想着这里另有人伺候,便一刻不敢多停留连滚带爬地跑了。   坐在阴影中的唐寅初安静地看着郑澜一步步走近,而在他的左手边,是死去多时的陈廿嘉。   陈廿嘉面部胳膊等□□在空气中的皮肤均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郑澜瞳孔一缩,竟是绵冰掌。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瓷瓶,轻旋开瓶盖,将瓶中液体倾倒在陈廿嘉身上。   几声轻微的“滋滋”之后,陈廿嘉已消失不见,地上只余一滩人形血水。   全程目睹郑澜的所作所为,唐寅初始终安静如初,不曾吵闹,亦不阻止。即便溅起的两滴化尸水滴落到他的衣角,也不见惊慌,仅垂眸一瞥便移开了眼。   “你不必这样看我。”唐寅初终于开口,“死在这里,恐怕尸体不是扔去后山喂狼,就是随便扔在乱葬岗,随人压踏,任鸟兽叼走,无论哪个结果,都难免落得死无全尸。莫不如就此消失,说不定还能化为风雨,时常萦绕在我们周围。”   话落,他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向她,像是征询般问道:“你说对吗?”   郑澜收回瓶子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据生死门搜集来的情报,陈家三公子性情古怪难测,今日一见,可窥一斑。   若是平日的郑澜可能还会勾起嘴角,回他一个冷笑,奈何今日的郑澜内心烦闷,没心情同他东拉西扯:“说出水玉连珠弩的所在,我就放你离开。”   水玉连珠弩?如果他记得没错,这水玉连珠弩是武林第一世家蘅州陈家的传家之宝,陈洛,也就是现任陈家家主爱护得紧,专程将其藏于府中某处并亲自设置机关。多年来,陈家府邸每日均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但至今仍无一人觅得其所在。   那么多武林高手都没能找到,更何况他一个连去都没去过的人?   唐寅初难得据实以告:“我不知道。”   郑澜转身就走,对门口一守卫吩咐道:“饿他三天。”   唐寅初两眼泪汪汪地看着大门被人关上。天地可鉴,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往前走了两步,复又想起什么,郑澜回身,补充道:“告诉刘明,给陈家去信,叫他们拿水玉连珠弩换儿子。”   守卫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听明白了:“澜大人放心,小人马上去。”   初晨微寒,到了午时却天光大好。两岸煦风,一川好意,恰是出游好天气。   郊外的一座凉亭内飘出缕缕茶香,香气跨过泠泠流水,向更远处散去。   亭内坐着两名年轻男子,两人之间的石案上放置一套价值不菲的精美茶具,炉上正烹着茶。虽然升起的袅袅烟气模糊了两人样貌,但举手投足间的那份洒脱写意使得破旧的亭子熠熠生辉。   偶然路过此处的姑娘们都会偷偷朝亭中瞄上两眼,然后在罗迦的灿烂笑容中害羞地低头掩面跑开。   翩翩少年郎这一笑,耀眼而不自知,恐怕今夜又将会有不少怀春少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风止安凝视这张笑容爽朗的稚嫩脸庞片刻,垂眸间闪过疑惑,将斟好的茶水推至他面前:“这是我特地寻来的君山银针,罗迦兄尝尝。”   罗迦啜饮一口,赞道:“清香醇厚,齿颊留香,真乃上好的君山银叶!止安兄找寻它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吧。”   风止安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答道:“费些心思若能换得想要的结果——比如罗迦兄满意,也值得不是?”   “哈哈,确实值得!”罗迦笑言,“既然止安兄赠我千金难求的好茶,那么我以这枚琉璃双鱼玉佩作为回礼可好?”   风止安摇头。   罗迦认真地劝道:“这应该是我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了。你别瞧它看起来普普通通,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能感知人的体温,一旦感知到你的体温下降,它就会自动发热。我自三年前偶然觅得它便一直佩戴至今。怎么样,要收下吗?”   风止安依然摇头,失笑道:“我又不是女子,收你贴身佩戴玉佩作甚?况且这君山银叶我也喝了,算不得赠。”话落,看出他执意再劝,抢在他开口前继续说道:“如果罗迦兄执意要回礼的话,那么由风某来讨要可以吗?”   罗迦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可以啊!你要什么?”   风止安顿了一瞬,又如常道:“我要……”   话音未落,风止安突然手腕一翻,向一旁泼出茶水。   这杯茶是刚倒的,还冒着热气,准确无误地泼在了来人的脸上,一滴不落。   那人本已冲到罗迦近前,尖叫着丢了刀,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向水边奔去。   “可惜了那一杯好茶啊。”罗迦低叹一声,放下手中茶杯,无奈地起身,走出凉亭,对他剩余的同伴说道,“止安兄舍得用少见的好茶与你们打招呼,我可没那么大方,一起上,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你们身上。”   这些人受他言语刺激,互相对视一眼达成共识,一齐攻向他。   九把窄背长刀压下来,罗迦不慌不忙地一一避开,风止安见他应付地游刃有余,又重新倒了一杯茶,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慢慢喝起来。   每一次刀锋皆与他擦身而过,但就是伤不到他分毫,这些人不由得更加恼怒,出招更快更狠,也更加毫无章法。   罗迦侧身灵活地避开从身后砍过来的一刀,那人收势不住,身子向前倾去,罗迦顺势一手刀劈在他后颈处,那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在吵闹的打斗声中,风止安静静地打量着罗迦立在石凳一侧的佩剑。   这柄剑的剑鞘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普通至极,花十文钱就可以在任意一家铁匠铺买到。与他相识这几日,他从未见他拔过剑,不知这里面是否也如外表一样简单呢?   这些人的目标很明确——杀死罗迦,见凉亭中坐着的男人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他们当然也不会主动去招惹。但是,有一人除外。   这个一步步正悄悄靠近风止安的正是之前被泼了一脸热茶的那个倒霉鬼。凌乱不堪的头发湿答答地贴在他红肿不堪的脸颊上,使他看起来异常狰狞。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盯着风止安,发现对方似乎在发呆,心中冷笑一声出其不意地挥起长刀向风止安砍去。   他抱着一击必胜的想法,挥出这一刀的速度已达到他的极限。但是,风止安以更快的速度完成了起身和躲闪两个动作,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随着哐当一声响起,无辜的石凳被削掉一半。   眼见着一刀落空,那人恨得牙痒痒,愤怒地提起长刀再次向风止安砍去。   风止安在后退的过程中碰倒了罗迦的佩剑,剑身露出一截。剑身上端靠近剑柄的位置刻了一片枫叶,虽然很小,但足够风止安看清。细小的叶子纹路脉络清晰,足可见镌刻之人画功深厚。   刀从侧面横向砍来,风止安下腰从地上捞起剑,起身以剑鞘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刀锋,同时一脚踢在那人的小腹处。   那人跌下凉亭,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刀也随之散落在一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最后因胳膊脱力又趴回地上,瞪着凉亭的方向大口地喘息着。   罗迦解决掉那些人,甫一转身,恰巧目睹了风止安用他的剑挡刀的那一幕。   罗迦几步走回凉亭,风止安迎上去,双手托着剑,面露歉意地说道:“抱歉,擅自拿了你的剑,还弄坏了它。”   罗迦低头看去,剑鞘上有一道长约五厘米的划痕,但划痕并不深,剑身不会有损伤,见此罗迦身子放松下来,反过来宽慰他道:“止安兄不必内疚,当时情况紧急,我理解。剑鞘坏了就坏了,不打紧的。能救到你,它也算死得其所了。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还要多谢止安兄你呢。”   长长的一番话将风止安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但请罗迦兄放心我保证修好它”堵得结结实实。   而且,比起他的剑鞘,罗迦显然更在意别的东西:“幸好那壶茶和茶具都安然无恙,否则我才真是内疚不已。”   两人继续坐下喝茶谈天,完全无视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人。   “罗迦兄方才打斗时身形潇洒轻巧,下手强硬果决,防守与攻击宛若两人,在下行走江湖多年,不曾见过这种打法,不知罗迦兄师从何人?”   “我的所有功夫皆为义父所教。”说起义父,罗迦语气满含敬爱,“我是个孤儿,七岁那年义父收养了我,本以为有东西吃有地方住已是莫大的恩赐,没想到他竟亲自教我习武教我认字,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说到此处,他面色微动,喃喃自语道:“如此恩情,我该拿什么报答呢?”   在罗迦低若叹息的尾音中响起一串脚步声。   很轻,很柔。   那是属于女人的脚步声。她正向他们走来。   风止安望过去。   合身的黑衣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然而拥有这般身材的主人却有着一张寡淡至极的面孔。她冷漠地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那群男人,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步履轻盈。   郑澜停在距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看着罗迦说道:“罗迦大人可真是魅力不减啊,连喝个茶都有这么多人前来助兴。”语气淡淡,其中讽刺意味却十足。   罗迦倒着茶水头也不抬地回道:“人家太热情,我总不好次次拒之门外。”茶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罗迦勾起嘴角,“这不,连澜妹妹都特地来为我助兴了。”   郑澜手握成拳,冷笑道:“一月不见,你脸皮愈发厚实了。”   罗迦笑容不减:“彼此彼此。”   风止安喝着茶安静地观察着两人的互动,目光谦和有礼,不询问不插嘴,很有旁观者的自觉。   郑澜冷哼一声,说起正题:“你需回洛阳一趟。”   罗迦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看向她问道:“义父找我?事情急吗?”   郑澜转身往回走:“我只负责传话。”   郑澜走后,两人一时无话,皆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元旦快乐啊~~ ☆、第 16 章   “昨夜为何帮我?你有什么目的?”   “别自作多情,你昨天站的那块地是我打扫的,我只是不想看着它脏了而已。”   看着不远处的秦恕,杜生脑中时常想起清晨的这段对话。能说出这番话,还有那嬉皮笑脸的表情,是秦恕没错。可是他总觉得哪里怪异。是哪里呢?   蓝雨萱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观察她,她隐隐猜到是谁,但一直没得到证实,直到晚上的某刻她突然转头,将杜生来不及移开的视线逮个正着,四目相对片刻,她当即眉梢一扬,挑衅地冲他笑了笑。   杜生讪然,面上强作自然地移开视线。   回想方才那一幕,他终于知道哪里怪异了!是眼睛!烛光中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恍若流光,哪还有往日的戾气与漠然?   这个想法就像一个闸门,一旦开启,以往或无心或有心记下的片段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偶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的秦恕、衣服再也不皱皱巴巴的秦恕、与人说话时会直视对方极具耐心的秦恕……   种种不寻常让他不得不怀疑:难道这小子……有心上人了?   杜生来到秦恕面前,神色复杂,似怀念,似留恋,似愤恨,似无力,那个早已远去仅留下一个蹒跚颠踬的伶俜背影在他眼前若隐若现。   再趴不下去的蓝雨萱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谨慎开口:“有什么事吗?”   杜生回过神,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小瓶子扔给她:“一天一次,三天即好。”   蓝雨萱正要拒绝,他又补了一句:“不及时上药,日后背上定会留下疤痕。”   杜生眼尖,看到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于是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能让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开始注重仪表,不是有了心上人还能是因为什么?   由于这一天杜生盯她盯得紧,她一直没能寻得机会避开众人回客栈取药,再说此时离开这里回去拿药过于冒险,而且昨夜加上今早,她帮了他两次,还被他累得挨了打,他不至于拿一瓶□□给她吧!这么一想,蓝雨萱将药瓶揣入怀中。   杜生摸摸鼻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不自在地解释了一句:“我不喜欢欠别人。”   月上中天,屋内鼾声渐起,蓝雨萱确认他们都睡下了,才起身悄悄溜出房间。   她在附近寻了个隐秘的地方准备上药,蓦地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伤在她的背上,可是她现在根本看不到伤口具体在哪里啊!   这院子里哪能有镜子呢?她立马想到了这里惟一的女人——郑澜的房间。不妥不妥,万一药没上完就被发现了怎么办?裸着后背到处躲躲藏藏吗?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猛摇头,当即将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一轮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坐在湖边的女子解开衣衫,整个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娇养的女儿家皮肤本就生得细腻,在皎洁月光下更是白得惊人,可是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硬生生破坏了这分美感。   这湖是上次在林子里助杜生脱困时偶然发现的,当时为了躲郑澜往林子深处跑,没多远就看到了一片湖水。   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血块早已凝固,脱衣服的时候扯到伤口,有几处又开始流血,蓝雨萱看着湖面上自己惨不忍睹的后背,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不禁轻声问了一句:“值得吗?”   受这些伤值得吗?挨这些痛值得吗?   她看着江中倒映的那双因心怀信念而明亮的眼睛回道:“值得的!”说完又坚定地小声重复了一遍:“一定值得的!”   她不再多想,拔掉药瓶开始往后背上洒药。   尽管借助水面,她能清楚地看到伤口在哪里。但她手法生疏,洒下的药粉除了少量覆在伤口上,大部分都贡献给了大地,加之她自己下手又没个轻重,几乎每洒一下,咬住下唇的贝齿就往下加深一分,不多时额头已冒出一层薄汗。   “我来吧。”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抽出她紧攥在手里的小瓶子。   听到这个声音蓝雨萱一时怔住,渐渐松开咬住下唇,诧异地抬头看去,声音带了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欣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   罗迦自知一去洛阳不知何时才能与风止安再见,以茶代酒拉着他喝到了日落西山。   夜里风止安想着他离去的那句“能与君相识,不枉此一行!我在洛阳备下一坛好酒,等你来喝”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满腹心事的他沿着江边低头慢慢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的后背不期然闯入他的视线,本着非礼勿视的作风他即刻转身准备往回走,谁知身后传来的那声“一定值得的”定住了他的脚,声音很小却震得他脑袋嗡嗡直响。   他缓缓回身,看见她一片狼藉的后背,看见她笨拙地上药,看见她忍痛的眉眼,于是鬼使神差地上前了……   风止安把药瓶放在地上,掏出一块干净的方帕,将其浸湿,垂眸为她清理起背上的伤口。   女儿家皮肤素来娇嫩,他情不自禁地放柔动作,耐心地一点点擦去干涸顽固的血迹,做得十分仔细。   许是这一天过于疲惫,后背传来的丝丝清凉,出乎意料的舒服,令她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擦拭完伤口,素白的帕子变得血迹斑斑,他就那么径直放回怀中,妥善收好。   拿过一侧的瓶子,轻轻向下一晃,洒出的粉末尽数落在了一道渗着少量血珠红痕上。   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令她身子不禁一颤,风止安欲接着洒药的手一顿,低声道:“抱歉,我轻些。”   随着她的身子又颤了一下,些许粉末洒在地上。   “抱歉,我再轻些……”   接连几次,他的右手只要轻轻一晃,她的身子无一例外地跟着颤一下,他突然再下不去手,无奈地问:“真的很痛吗?”   “嗯。”她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清透,小小软软地呜咽着,“很痛。”   四下一片静默,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盖过失了节奏的心跳。   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风止安看着她挺得笔直的后背,一时手足无措。   “借你。”风止安记得幼年的他第一次受伤,娘亲为哭哭啼啼的他上药时要他觉得疼就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还蛮好用的,就是不知道这招对她适不适用……   蓝雨萱犹豫了一下,缓缓握住她面前这只宽厚温暖的手。他的手大她许多,正好能够将她纤细的手完全包裹住。   风止安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洒药的动作。   整个过程,蓝雨萱只用力握紧他的左手,努力保持身子不晃动,始终没吭一声。   直到听到他说,好了,蓝雨萱挺得笔直的腰板瞬间软下来。她伸手抹掉额头的汗,向左侧偏过头对他感激地笑笑:“多谢你了。”   风止安将药瓶递给她:“不敢当这个谢字,你为我上药时我没感到半丝疼痛,可我却弄疼你了。”   蓝雨萱忆起初次见面自己就盯着人家身子看得出神,霎时红了脸,边说“不……”,边去接药瓶,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攥着他的手,忙松了手,脸更热了。   她接过瓶子,接着说道:“不、不是你的原因,是我太怕痛了。”她边说着边将自己的衣服向上拉,不小心又碰到伤口,痛地“嘶”了一声,手停在那里。   “松手。”   蓝雨萱闻言乖乖放下手,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他帮自己将衣服拉好。   风止安小心避开她的伤口,将一片大好春光藏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她把衣服系好。   蓝雨萱转过来的时候,风止安正出神地望着江中倒影的月亮。那一轮明月在起起伏伏江水中静止不动,大有任你波浪滔天我自岿然不动之势。    他闻声转过头,扫过她身上的男式衣服和她之前压住腿下现在露出来的□□,到嘴边的“你在做什么,怎么会挨鞭子”转了个弯,变成“你……要保护好自己”。   话落,他抬头望向天边明月,又补充了一句:“别再受伤了。”   蓝雨萱嗯了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今夜月色很美,同她在山谷时看到的别无二致,偶尔一朵云飘过,不但没使月光失色,反而为其增添了二分韵味。   蓝雨萱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但能确定一点——她很高兴。她不由得将头偏过一个很小的弧度,偷偷斜睨咫尺方寸的他。   月光下少年安静的侧颜,看起来乖顺又干净。高挺的鼻梁上笼了一层细碎的光,一路蔓延到鼻尖。   真好看啊!蓝雨萱捧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片落叶晃晃悠悠地飘入一池江水,荡起少女心事。   谁料她还没有看够,风止安突然转过头,四目相对的刹那,蓝雨萱腾地站起来:“太、太晚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她自顾自说完没等他回话,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风止安怔怔地看着她跑远,片刻后嘴角向上弯起,微微一笑,眉间的忧思消散不少。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走。   这一路,他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回到房间的他困意止不住地涌上来,什么都懒得做就这么和衣躺下,没多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翌日一早,连敲了两下房门仍没得到回应的程煜一着急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来之后发现风止安睡得正沉,程煜不忍叫醒正欲离去,猛然瞥到风止安怀中有一抹血色,他以为他受伤了于是凑近去看,细看之下发现血迹并不是他衣服上的。   那是什么?   程煜盯着风止安怀中的东西,终是没抵过好奇心的驱使,两指拽着露出的那一角将它从风止安怀中抽出。   也是这一刻,风止安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看清是他,才卸下浑身戒备。   程煜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中满是疑惑:“这帕子都这样了你怎么还不扔?这不像你啊?”说完嫌弃地放回他身上。   他见风止安神态自若地折起帕子,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难道……这是伯母给你做的那条?”   程煜口中的伯母,自然是风止安的母亲。   风止安淡淡嗯了声,起身来到屋内的水盆前俯身清洗帕子,神态认真,一丝不苟,仿佛在他在洗的是一件无上至宝。   程煜站在原地看着他,从他的脸到他手中的方帕。   在翻涌缕缕血色的水中,帕子原本的模样初见端倪。   程煜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年,风止安十五岁。一夜之间,顽劣不学无术的少年抛弃了以往的任性懒散,开始不分昼夜拼命练功。那时他每日练剑练到手臂脱力,剑从手中甩出,砸出一声脆响,他则不管不顾独自走到一旁坐下,拿出这条手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发呆,一发呆就是半个时辰。这种情况持续了三个月,后来他依旧每日练剑练到手臂脱力,剑被甩地更远,他走过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慢,他想趁走路的这段时间恢复力气,这样等他拾起地上的剑,就能开始又一轮的练习。那条手帕,他知道他从不离身,但再很少见到了。   如今,这帕子上染的血是谁的?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应该不会是他自己的,他一向宝贝得很,哪里舍得?宁可撕自己的衣服也不会用它。若是别人的,那么是男的还是女的?这些问题如同一只猫在一下一下轻轻挠他的心,令程煜心痒难耐却又不敢问出口,怕一旦问起来分寸没掌握好惹他伤心。 ☆、第 17 章   程煜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苦思冥想的对象此时正经过江月楼的门口。蓝雨萱打着哈欠,紧跟前面邹南的脚步。   昨夜回去之后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她一夜未眠。这是她离家以来第一次失眠,即使是潜入生死门的第一个晚上,尽管怀有十二分的警惕,最后还是没熬过困意睡过去了。但是昨天,只要她一闭眼,脑中就会跳出风止安最后与她四目相对的情形,如他身后江水那般敛尽光华的双眸,勾人心魂,摄人心魄。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困意,谁知还没睡到一个时辰就被叫起来执行任务。蓝雨萱睁着朦胧的双眼看向窗外,天蒙蒙亮,残星犹存,她苦着脸在心里哀嚎,饶是千般不愿,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妥当,拿起统一配备的七环刀,随着其余七人一同出了大门。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迎面而来,他孑身一人,每一步走得颤颤巍巍。   邹南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两人肩部相碰,邹南一壮汉,连晃都不曾晃一下,可怜了那位耄耋老人,拐杖滚到一侧,摔倒在地挣扎半晌不曾顺利起身。   对此,邹南目不斜视地继续行走,踢开拦路的拐杖,步伐丝毫不受影响。   蓝雨萱步子慢了一拍,生生止住上前扶人的冲动,后面还有人,她若那么做了,身份必然暴露。蓝雨萱僵硬地迈着脚,内心煎熬无比。   此时时辰尚早,街上行人甚少。   没走出几步,放不下心的蓝雨萱悄悄偏头用余光瞥到一垂髫小儿正蹲下扶起那位老人,她看着面前邹南轻快的背影,怒气止也止不住。   做了错事不仅毫无悔意,还变本加厉嚣张至极,他爹娘是怎么教导他的!   她故作被路上石头绊倒,身子前倾时趁机用胳膊肘狠狠撞向他脊骨。   毫无防备的邹南被撞地趔趄两步,扑向走在他前面的刘明。   蓝雨萱以为刘明会被扑倒在地,然后狼狈的刘明起身后会狠狠踹上邹南两脚然后大骂他一顿。   谁料结果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警觉的刘明迅速侧身右手顺势一把抓在邹南的肩胛骨,五指收紧,硬是止住他的冲势,迫他停住。   邹南左肩剧痛,相比之下背部的疼痛倒显得微不足道,他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在刘明狠厉的目光下垂首低声称谢。   刘明回头望了一眼已走出十步之外的叶魅,暂压下心头的火气,瞪了邹南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快步去追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叶魅。   一行八人穿越喧闹人群,走过斑驳石桥,踏进十里密林。   往里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叶魅寻棵粗壮大树,身子朝后一倚,开始闭目养神,对其他人不管不顾。   刘明对此早已习惯,这位叶大人生性冷僻,少言寡语,素来喜爱独来独往。即使迫于命令带人执行任务时,也极少言语,浑身上下传递出一种“我并不需要你们,我一个人完全能行,你们不要妨碍我就好”的讯息。   其余人毕竟位不高权不重、武功更不比叶魅,自然没有随性的资本,只得各自找个地方藏身,或在树后,或在树上。   蓝雨萱接住刘明抛上来的饼,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欣赏着日落西山的景色。不得不说,在树杈上观的景确实比树下美多了。   眼见星星一颗颗跃上夜空,他们等待了一天的目标迟迟没有出现。   不说其他人,连刘明自己都不禁怀疑:莫不是收到的消息有误?   他看向叶魅,叶魅正专注地擦拭他的刀,面上不见半点不耐。刘明试图询问,在刀面反射过来的光影中立即缄口不语。   百无聊赖最易困意缠身。蓝雨萱数着星星,不知不觉间倚着树干睡着了。   待她再次醒来时,晨间薄雾未散,头脑还未清醒的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向树下望去,一眼看到了持刀站在树下眺望远方的叶魅,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她向四周扫视一圈,发现除了他和她,其他人均在闭眼浅寐,她注意到他们即使处于浅眠中,抱在胸前的双手中右手仍不忘攥紧了刀柄。   借薄雾掩护,蓝雨萱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叶魅。   她呆在院子里那么久,除了夜间有意潜入探查,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能够正面碰到叶魅,偶然见到他的那三次他不是在习武就是在习武。按她明里暗里探得的消息来看,他该是那个宅院中地位最高的人,但他从不发号施令,也从不参与决策,这些事情全是郑澜一手包揽。而叶魅要做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件:完成门主下达的命令。说起来这个门主甚是神秘,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蓝雨萱费尽心思也没探听到丁点儿消息……   一阵急驰而来的马蹄声中断蓝雨萱的思绪,她站起身,透过交错的枝桠向声音来处凝神看去。   来者一行七人,皆须髯大汉,脸上身上纷纷挂了彩,显然之前曾历经数场打斗,如今他们持缰的手已在微微颤抖,想必他们的体力快要接近极限,但是每个人面上神情凝重如初,丝毫不敢松懈。   纷乱的马蹄声惊起一众熟睡的鸟儿,睁开眼睛的众人自觉进入作战状态。   纵马急行在最前方的万洪看见树下持刀而立的叶魅时,这一路数次截杀的经历霎时摇响他心头的警铃。他仍保持原本的速度行进,只是余光警惕地盯着叶魅的一举一动。   在两人即将错身而过的那刻,一直面无表情的叶魅突然动了。   时时警惕的万洪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两腿夹紧马匹,身子向后倒去。锋利的刀刃堪堪擦过他鼻尖的汗珠,他眉目一凛,再起身的同时抽出缚在身后的宝剑。   在叶魅出手的同一时刻,藏身的众人一齐现身。无论是从树后跃出的,还是从树上跃下的,皆分工明确地出刀刺向后面六人中离自己最近的那个。   转眼间七人已均有各自要对付的目标,多出来的蓝雨萱乐得轻松,不枉她故意晚出来半步。   清晨随手摘下树枝没想到这么快派上了用场,她游走在混战的人群中,看对方哪个人要坚持不住了,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事先早已截成一段一段的细小树枝由左手射出,将刀锋打偏一分,暗中助其一臂之力。若是情况实在险之又险挽救不及,她就只身上前,抢先一步挥刀。她挥出的刀速度极快,与她同行那人根本不知她在刀落的那一刻已由刀刃换成了刀背,他只看到眼前一闪,自己的目标在挨了蓝雨萱的一刀之后从马上栽落,倒地不起。   两方实力相当,但对方体力不支,半个时辰后已然处于下风,纷纷被逼下了马。蓝雨萱时刻紧盯各方战况,眼见左右两侧两把七环刀几乎同时落下。   怎么办?救哪个?她面临着舍一取一的难题。   多思无益,她一咬牙,右手挥刀的同时,左手抛出一物,灌注六成内力的如拇指般大小的树枝悄无声息快速飞向另一侧。右手一刀落下,她迅速飞身而起,一个漂亮的旋身赶在那把被打偏失了准头的七环刀再一次挥起之前落刀。落地之后她用袖子将脸上的汗一擦,同时还不忘给扑空的那两人投去一个挑衅的目光。这样一来,她那套行云流水的身法顺理成章被解读为一番抢功邀赏惹人注目的行为。   现如今场地中只剩叶魅和万洪两人在打斗,刘明等人知晓叶魅的脾性,无人敢贸然上前插手。   烈日炎炎,刀光剑影里一人大汗淋漓一人云淡风轻。   高下立判。   砰地一声,被踢中胸口的万洪后背着地擦出笔直的一道长线,前胸后背均火辣辣地疼,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眼睛死死瞪着叶魅,勉强支起身子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气。   一缕血自他嘴角流下,他看着叶魅走近,不禁自嘲道:“我单枪匹马闯过屠佛阵,躲过枪林箭雨,光明正大从神农谷赢来这么一粒解毒丸。”他侧过脸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继续道,“没想到我不怕千难,不惧万险,却独独躲不过小人心。”   眼见叶魅已从他身上摸出锦盒,万洪怒骂道:“想我万洪磊落一生,今日竟折于尔等无耻鼠辈之手!想要什么,你们不会光明正大去争取吗!像这样趁人之危,连家中八十老母的救命药也抢,算什么男子汉!就不怕江湖中人耻笑吗!”   他的叫骂,叶魅统统充耳不闻,全程冷漠应对,仅在他说到“家中八十老母……”语气明显激动时瞥了他一眼。   拿到锦盒后,叶魅转身离去。   刘明看看叶魅,又看看躺在地上的万洪,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补上一刀,彻底结果了这聒噪的死胖子。   刘明那张布满阴霾的长脸完全暴露了他的想法,蓝雨萱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叶……”,“大人”这两字她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故改口道,“……右使他走远了。”   没想到歪打正着的这两字让刘明恍然:若门主有意让叶魅留他一命,那自己岂不是差点坏了事儿?   他大手一挥,吐出三个字:“我们走!”   后面这一群人一路小跑,终于在出林子前追上了叶魅。   出去时八人,回来时七人,宅院众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算是极好的了,比这糟糕多得多的情况,他们不知见过几何。   精力尚且充沛的蓝雨萱一把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她歪着头嘀咕道:“人都去哪了呢?”   待到日落西山,闲来无事的人陆陆续续回屋休息,蓝雨萱望着杜生遗留在枕边的木笛,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起初杜生不在,她以为他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现在想想,这里的人几乎不会派受重伤的人出任务,不是因为他们体恤下属,而是他们要确保一击必胜。   她状似无意朝无所事事的赵乔询问:“诶,赵乔,杜生呢?怎么今儿没见到他?”   “哦,他啊……”赵乔依旧兴致缺缺的模样,连头都懒得抬,漫不经心地回道,“死了吧。”   听了这话,蓝雨萱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赵乔见他一副跃跃求知的模样,突然来了兴致,移步到秦恕床上,将自己知道的如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倒出来,“听说他在给叶大人煎的药中下毒被澜大人亲眼撞见,当场就被拿下带走了。依澜大人的手段,啧啧,怕是会好好折磨他一番再丢去乱葬岗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据说是午夜时分,今日一早此事才传开。”   趁天还未黑,蓝雨萱寻个借口溜出院子向城西乱葬岗奔去。   残阳似血,给这片人迹罕至的荒野更添寂寥。   刚走近此处,一股尸腐味迎面袭来,蓝雨萱即刻皱眉伸手捂住鼻子。   尸横遍野的场景她第一次见,不免心惊胆战,所幸天色昏暗,使得死状可怖的血腥场面淡化不少。   她双腿轻颤,压住内心渴望拔足狂奔的念头,为避免踩到什么不该踩的东西,她走地小心翼翼,突然从旁伸出一双手抓住了她还未抬起的左脚。   蓝雨萱浑身一僵,汗毛根根倒竖。   她颤着身子缓缓低头看去。   那是一双满是血污的手,原纤长的手指现如今指节已根根变形,时时刻刻颤抖着,看得出主人用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作出收拢的手势。   其实,蓝雨萱只要轻轻一动,便能轻松摆脱这只手的束缚,但她不敢。她喉咙上下一动,顺着刀痕鞭痕交加的胳膊向上看去大大吐出了一口气——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也是她来这里的目的。   蓝雨萱顺着胸口,安抚那颗受到不小惊吓的心。是活人就好,是活人就好。   杜生面颊左右两侧各一道伤痕,皆深可见骨,面色发白,仅一日的时间他就瘦得脱了形,蓝雨萱想象不出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实在无法做到站在死人山上与他说话,于是将杜生抱起,七尺男儿此刻轻若一团棉,她手上甚至没用多少力。前面就有一块稍干净的地面,她几步走到,将他放下。   “真没想到我快死的时候竟会有人来看我。”杜生看着她,嗓音嘶哑,气若游丝。   “你为何要对叶魅下毒?”自笛子的谈话之后,她就在暗中留意他,之前她曾怀疑杜生是否如她一样是后混进来想要做些什么,可是经过观察她发现他武功平平且一直规行矩步,又从赵乔那儿得知他在这所院子呆了已两年有余,她就彻底迷糊了。   杜生愤恨说道:“我爱的人死在郑澜手中,我……想杀了叶魅,让郑澜体验一遍我所受的痛苦!”   因情绪激动,杜生剧烈咳嗽起来,逐渐平息下来他继续说道:“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杀他的机会……我真没用,除了趁机踢一脚解解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郑澜为何杀她?”   杜生苦笑着反问:“你觉得他们杀人需要理由吗……”   杜生望着蓝雨萱背后炫目的夕阳,心里无不苦涩地在想: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父母病故之后机缘巧合下他加入生死门,那一年他十六岁。这两年来,他双手沾满鲜血,他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亲眼看见捧在手心呵护的姑娘死在郑澜的一掌之下,他却无力阻止,只能懦弱地站在原地,默默低头紧握双手。那一刻他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刀子插进心里是什么感受。   难道这就是我杀太多人的报应吗?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报应在我的身上呢?   他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苍天。   “你帮我办件事。”他目光殷切,生怕她拒绝,“枕头下面有……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你。”   蓝雨萱没点头也没摇头:“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床上有一个笛子,是……”   蓝雨萱接过他的话:“是这个吗?”她手上的这支木笛是她出门前临时起意拿的。   杜生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眼看到这笛子一下子明亮起来,目光柔软,彷佛看到了他心爱的姑娘雕刻笛子时笨拙又认真专注的模样,是那么地美;又仿佛看到了从她渐渐冰冷的身上拿走这支笛子时自己面如死灰的样子,是那么地丑……   他用指骨尽碎绵软无力的手轻轻触摸着这支再普通不过的木笛,明明狰狞的面孔却出奇的温柔,喃喃自语道:“真好……我这一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昨夜未将它带在身侧……”说着,眼角划过一道清晰的泪痕。   最错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十六岁之后才遇到她。   杜生到死都牢牢将木笛按在胸口,力气大得惊人。蓝雨萱好人做到底,将他与珍爱的笛子一齐安葬了。   这块坟没有墓碑,甚至连块木板也没有,就是一块小土堆下面埋了一个人,与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看着面前的小小土堆,心里有点堵,没来由地记起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句当初看时甚不喜也颇不屑的话——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最后一抹血色消失于地面,日落月升,又开始一个轮回。 ☆、第 18 章   熟睡中的林沫翻了个身,被外面打更的声音惊地缓缓睁开双眼,见天还没亮,正欲接着睡觉,眼睛刚一阖上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放缓了呼吸在黑暗中竖耳聆听。   捕捉到那微末却真真实实存在的声响,林沫立即翻身而起,下床掌灯。   屋子亮起,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更确切地说,这个人是被绑在椅子上的。   这个人身子窝在椅子里,骨架瘦小,垂着头辨不出男女,灯乍然亮起,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站在灯影里的林沫。这个人,正是秦恕本人。   五日前,蓝雨萱和林沫两人从周府出来,一路跟着徐三到了城北树林。   蓝雨萱瞄准了相比之下身材瘦小且走在最末的秦恕,她从地上拾了粒称手的石子,屈指弹出,精准地打在了秦恕的穴道上。然后她悄无声息地上前将被点了穴动弹不得的秦恕掳了回来。   林沫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的□□。她瞧了秦恕一眼,迅速从里面找出来一张跟秦恕脸型九分相似的面具。她比照着秦恕的样子用特殊的工具在这块面皮上割割粘粘补补,她手法娴熟,三两下便有一张与秦恕模样八成像的□□出现在她手上。   蓝雨萱戴上之后,林沫又用特制画笔在她脸上描了几笔,经过这一番修饰之后便与秦恕本人九分相似,足以以假乱真。   秦恕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胆战心惊,生怕两人做好一切就给他一剑,直到后来昏过去才暂时放下心来。   蓝雨萱敲昏秦恕,与林沫两人一齐合力将秦恕身上的外衣与鞋子剥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蓝雨萱临走前,林沫递给她一支画笔,三言两语交代了用法,又眼见着她代替秦恕重新回到了队伍中。目送他们走出树林,林沫才回身收拾好自己的包裹,背起昏倒在地的秦恕,带上自己与蓝雨萱的行李,以不输蜗牛的速度慢慢蹭回蓝雨萱告诉她的那家客栈。   到了房间,林沫将秦恕往床上随便一扔,活动着被压麻的肩膀,对床上听不见的罪魁祸首控诉道:“看着挺瘦的怎么那么重啊!以后少吃些!”   她坐下拎起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连喝了三杯歇了一阵才恢复精力。她看着昏迷不醒的秦恕,思索了一会儿,起身叫来店小二去替她找来一根足够结实的绳子。   林沫没等多久,手脚麻利的店小二拿来一根粗实的麻绳,她接过来扯了扯觉得差不多,道了谢并塞给他一串铜钱,小二拿了钱欢欢喜喜地走了。   林沫把屋中的一张柳木圈椅搬到床对面,然后将秦恕从床上移到圈椅上,用绳子绕着椅子将他绑地结结实实。绑完她还是觉得不踏实,心想:万一他从绳子中挣脱出来她又打不过,那可怎么办?还是保险一些好。于是林沫又从自己的包袱中翻出离家前特意从爱酒的哥哥那儿顺走的三日醉,好心地兑了点水之后才给秦恕灌下去。   做好这一切,林沫才踏踏实实地躺下来阖上了眼。   秦恕睡了三日,林沫在客栈守了三日。   到第四日傍晚,秦恕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林沫忙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知晓人还活着,放下心来,又等了一日才去唤店小二帮她请个郎中来。   这位郎中年岁尚轻,一迈进屋就被眼前的情形吓到,指着被绑在椅子上的秦恕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他怎么……”   林沫接道:“他有病!”   她搬出提前想好的说辞,对小郎中解释道:“他幼时吃错了药,情绪激动起来就会发疯打人,我也是没办法才把他绑起来的。”她怕自己一会儿就忘了,因此说得很快。   “原来是这样啊。”   误伤人可不好,还是绑着好。小郎中表示赞同地点点头,朝林沫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故作老成地叹道:“小姑娘你也不容易啊。”   林沫抽了抽嘴角,忽略掉他的后一句话,催促道:“你快给他看看。三日前他喝了点三日醉,现在都第五日了,他怎么还没醒啊?”   小郎中给秦恕把完脉,又费力掰开他的嘴打算瞧上两眼。结果秦恕嘴一张开,浓重的酒味扑鼻,小郎中被熏得倒退两步,秉着医者仁心的原则屏息上前尽责地瞧了一眼,问道:“三日醉和水一起喝的?”   林沫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点头嗯了一声。   “得嘞,那他得睡到明天了。”小郎中摇着头收回手,一脸无奈,“第一次见到有人三日醉和水同时喝的,他发疯你也不拦着点。”   林沫笑笑没接话,见他开始收拾东西才想起什么:“不用开帖药吗?”   小郎中摆手:“不用不用。”   林沫又问:“他这些天都没吃东西,能行吗?”   “没事没事,饿不死。”小郎中提着药箱往外走,不忘回头叮嘱一句,“你若是实在担心,可以给他喂些东西,但记住千万不要喂水啊!”   林沫应了声,思来想去还是塞了块龙须酥在秦恕嘴里,由他自己含着化掉。   然而到了第六日傍晚时分,秦恕看着仍没有转醒的迹象,她以为他今日可能不会醒来了,于是便早早熄灯歇下了。   幸好这几日她都睡得极浅。   “醒来多久了?”林沫点完灯倚靠着身后的桌案,直视秦恕的眼睛问道。   秦恕头枕在椅圈上,往回缩了缩手,眼睛转了一圈,没理她。   林沫走到他身侧,笑盈盈地低头问他:“不理本小姐是吧?”不待他答话,她突然变脸,出其不意地一脚踢翻了圈椅。   圈椅后翻,砸出好大一声响,秦恕后脑重重撞在地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怒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没听到回应,他奇怪地扭头看去,她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正蹲下来在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登时眼睛大睁,手掌收紧,暗叫糟糕!定是刚刚椅子翻了的时候他没拿稳掉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林沫拿着刚拾到的刀片对他讽道,“啧啧啧,不过是一个连绳子都割不断的蠢人嘛!”   秦恕一口老血憋在喉咙,虽说他醒来有一阵了,但把刀片从腰间口袋掏出来这一个步骤就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更别提他才刚动上手她就醒了,哪来多余的时间供他割断绳子啊!   林沫打开窗子,将刀片扔出去,给他一个“有本事你再拿一个出来啊”的眼神。   秦恕还未栽过这么大的跟头,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摇曳的烛光下他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阴狠,声音阴恻恻的:“你可知生死门?”   不知是被他神情所慑,还是被他言语所惊,林沫僵在原处,浑身发冷。   林沫是一个长于万千宠爱中、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大小姐,即便如此,她也听过关于这个生死门的只言片语。   生死门——一念生,一念死。生死之念,转瞬无常,夺命阎罗,皆由心性,说生你生,说死你死。   这个组织行事诡秘毒辣,众多仁人义士欲诛之,奈何至今无人觅得其所,使得生死门行事更为嚣张。   林沫喊来店小二又要了根绳子,扶起沉重的圈椅,将秦恕再次牢牢捆上一圈,重点固定好了他的双手,方匆匆离去。   房门被大力推开,安稳沉睡的程煜惊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看清林沫一脸慌张的样子,他将被吵醒的火气暂时搁置在一旁,迅速起身披衣来到她面前,双手按住她肩膀,安抚道:“别慌,我在,慢慢讲。”   落在林沫肩头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掌止住了她慌乱的步子,同时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抬眸对上他关切的双眼,林沫定了定神方开口对他道:“我和萱姐姐抓了个生死门的人。”她跑地急,说完这一句便不得不停下喘了喘。   他当是什么大事,生死门之人多作恶多端,杀了都不可惜。程煜抬起右手,轻拍她的肩,宽慰道:“抓了就抓了,无事。”   林沫接着说道:“然后我助萱姐姐易容成他的模样,混进了生死门。”   程煜不禁抚额,这两个丫头胆子忒大了些,竟然独身去闯虎狼之地,他算是知道什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风止安面上带着懒懒的倦意闻声而至,临到门前恰巧听到了林沫的这句话,脑中浮现起前天深夜于江边遇到她时的情形,眉头紧锁,暗恼自己当时为何不问出口。   林沫担心蓝雨萱安危,心急如焚几欲落泪,抓着他的袖子急问道:“萱姐姐会有危险吗?我们不知道那些人就是生死门的人,直到刚刚抓来的那人醒了我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看林沫现在这个样子,程煜责备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为免林沫更加担忧,他搭在额头的右手顺带理了下凌乱的鬓发,刚要进一步询问,却被冲上来的风止安抢先一步开口。   “你可知她具体在何处?”   林沫摇头:“这些天萱姐姐都没回来过,也没传任何消息回来,她在何处,做了什么,我完全不晓得。”   风止安面色越来越沉:“她去了多久?”   林沫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不用思考立即脱口而出:“六天了。”   风止安静了一瞬,又问:“你们抓来的那人在哪里?”   “在客栈。”   “带我们去。”   林沫点头:“好。”   走出江月楼,风止安望着氤氲月色,想起似乎应当告诉林沫他遇到过蓝雨萱,顺便安慰一句:“你无需太过担忧,两日前我曾见过她一次。”   落后两步的林沫小跑上前追问道:“在哪里见到的?她好吗?”   后面那个问题让风止安沉默了一会儿。   “不好。”他说得缓慢而隐忍。   林沫一阵无语,腹诽道:不好你还叫我无需担忧…… ☆、第 19 章   夜凉如水,街上再无其他行人,仅一两只野猫偶尔窜过。   林沫领着程煜风止安二人穿过一条条阴暗狭窄的小巷,来的时候她孤身一人边跑边心跳如鼓,生怕半路不知从哪儿跳出来一个人,当然跳出一个不是人的更可怕。不过现在,她觉得这条来时异常漫长的路回去时好像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三人一路无话,一炷香之后站在这间牌匾旁挂有两个大红灯笼的客栈前。   正专注于如何从双绳的束缚中解脱的秦恕被突然的声响吓得一哆嗦。他费了好大劲将绳扣提到手边的位置,而且马上就要解开了,结果手这一抖,绳扣又跌落回原处,他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他气恼地望过去,见到站在门口的林沫以及林沫身后陌生的两个男人,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他以为她被他吓跑了,却没想到她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两个男人。   风止安径直走过去,俯视秦恕,冷冷开口:“你们于青城何处落脚?”   秦恕微微仰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男子。他紧盯着他的双眼,面若寒冰,右手五指紧紧抓着剑鞘,手背青筋凸起。秦恕深深觉得他下一秒就拔剑而起砍向他的这种可能性十分之大。   然而在生死门多年淬炼出的冷面冷心不通人情,一旦感受到对方的挣扎愤怒苦楚,竟生出一种变态的快感,完全战胜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   他有恃无恐地将头一扭,嘴角讽刺地勾起,不答话。   没待风止安有什么反应,后面的程煜见状心中的小火苗蹭地蹿起,转眼便烧成了燎原大火。他低骂一声,二话不说上前踹翻了今夜已是第二次无故遭殃的柳木圈椅。   秦恕后脑又一次猝不及防地狠狠撞在靠背板上,这回痛地他一句话都骂不出,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对于现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垂垂老矣的圈椅发出强烈抗议,它的一条前腿无力地晃荡两下,然后听见啪的一声。   “给他解开吧。”风止安如此说道。   程煜闻言诧异地挑眉,但见风止安盯着秦恕面色不豫,他知他一向冷静自持必定自有打算,于是依言走过去,动作粗暴地解开绳子。   不同于两人固有的默契,林沫对此不解其意,忙问道:“你不会是要放他走吧?”   风止安拇指按在剑格上,推着它缓缓向上,仅凭露出的那一小截便可见其锋芒:“既然问不出,那就杀了吧。”   什么!   两个人心里同时闪过这话。   杀了他还怎么找萱姐姐?林沫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见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开玩笑。她与风止安交情不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转向程煜,盼他能够帮忙劝劝他。   但有一个人比林沫更急。   听说给他松绑,秦恕心中一喜,哪知这喜还没上眉梢,就被“杀了吧”这三个字轰得灰飞烟灭。秦恕的脑子完全被目前急转而下的发展捣成一锅粥,他原本笃定他们为了从他口中得到消息不会轻易杀他,哪成想才问了一句就失了耐性要杀他,这到底是……   凌厉的剑锋突然而至,容不得他有过多猜测的时间,秦恕立即紧闭双眼缴械投降,脱口道:“我说我说!我马上带你们去!”   削铁如泥的宝剑停在秦恕的脖颈,涌出的血顺着他的脖子不停地向下流淌。   秦恕脸色惨白,慢慢睁开眼睛,垂眸盯着眼前这把再深一寸就能要了他性命的剑,他能感觉到这把剑传来的凉意,蔓延至全身,脖颈处传来的刺痛不断提醒他,面前这男人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   秦恕再不敢造次,站起来抖落掉身上的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在前面领路。   林沫落后一步,拉住程煜小声问道:“他刚刚是真的想要杀他吗?”   程煜想了一下,也小声回道:“一半一半吧。”   “假如生死门那人反应不及时,岂不是就此殒命了?那时候他打算怎么办?”   程煜看着风止安的背影,叹道:“不可能不及时的。他不是提前说要杀他了吗?”   “话是这么说……”话音刚落,林沫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可是那是我问他,他才说的啊。如果我没问他呢?”   “他知道你会问的。”   林沫张了张嘴,震惊地说不出话,看向前方三步之遥的风止安。   四个游魂静悄无声息地走街串巷,最终停在一处偏僻的拐角。   “喏,那座宅院就是了。”秦恕一边说着,一边偷瞄风止安手中的剑,认真思考着此时大喊一声的可行性。不知道,是他出剑快一些,还是我出声快一些?   “我觉得还是我的剑更快一些,你觉得呢?”一路走来,风止安已经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被人一眼窥破心思,秦恕尴尬地扯扯嘴角,丧气地收回目光,焦急得直跺脚,刚跺了两下就收到两道警告的目光,又讪讪地停下。   就在风止安他们到达宅子的一刻钟前,由叶魅带头的一行八人出了门,蓝雨萱位列其中。   蓝雨萱自回来起就一直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目光在屋中剩余四人身上梭巡,心里在想: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不会如杜生一般在心底也藏有那么一段故事?   今晚空气异常干燥,蓝雨萱睡得极不安稳,接到命令后她很快爬起来,简单整理两下便跟着出了门。   一路都在胡思乱想,又走在最末,蓝雨萱并没有留意此次任务的内容。   他们能做什么?不是杀,就是抢呗。她无不厌恶地想。   行至一处偌大宅子,叶魅越过高墙落入院中,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去。   见此情形,蓝雨萱皱着眉头想: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偷东西吗?   她跟着跳入院中,刚落地便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三魂七魄全无。   那一把把七环刀恍若死神收割生命的镰刀,每挥舞一下,就倒下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些人手无寸铁,根本来不及抵抗,甚至来不及反应,他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同昨夜一样的今夜,怎么就死了呢?   到后来动静渐渐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从屋中闻声而出。他们挥着刀剑棍棒,从四面八方赶来,以包抄之势冲向叶魅等人。   火光中,目力所及之处皆是杀戮,鲜血,挣扎,哭喊。   蓝雨萱觉得自己如坠地狱,脚逾千斤。手中的七环刀烫手又灼心,持刀的手剧烈颤抖着,渐渐握不住,最后手一松,刀被丢弃在地,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幕,瞳孔不断放大。   她怎么可以忘了!他们这些人,明明贪生怕死却又漠视生死,就像是把同一条流水线上产出的灵魂塞入不同的皮囊。当他们还是单独的个体时,还懂得收敛,知道压抑自己体内的邪恶因子,但一旦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便再无顾忌,甚至恶毒地想要把别人都变得与他们一样。   即使他们幼时受过非人虐待,即使他们曾被爱人家人背叛丢弃……无论他们的经历多么地悲惨,多么地值得人同情,都绝不能抹杀他们无恶不作的事实!都绝不是宽恕他们的理由!   无论情感还是理智,都在告诉她:冲上去!去救他们!去救那些无辜的人!   可是她的脚偏生如扎了根般,半步都动不了。   风止安点了秦恕的穴道,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放到宅院门口,扣了两下大门之后,他动作迅速地躲在一旁,后背贴紧墙壁。   里面的人很谨慎,他只将大门打开了一道缝,见是秦恕,才拉开大门走出来,疑惑地问:“你不是随叶大人出任务了吗?怎么就你回来了?他们呢?”   秦恕只看着他不说话。事实上,并不是秦恕不想说话,而是他根本说不出话。   秦恕拼命给他使眼色,那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然而还没等他转过头,便被身形如鬼魅的风止安制住穴道昏了过去。   风止安关好大门,拎着两人轻飘飘地掠回拐角处。他与程煜对视一眼,程煜会意,抓起秦恕跑到百里之外。   风止安解了他几处穴道,那人悠悠转醒。趁他还未彻底清醒,风止安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他也稀里糊涂地下意识进行吞咽,过后才反应过来,拼命想把刚吃下去的药呕出来,他抠着嗓子咳了几声仍是无济于事。   风止安忧心蓝雨萱,不想与他浪费时间:“别白费心思了,这药入口即化。”   闻言他抬头满面惊恐地瞪着风止安。   “实话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你解药。”   那人迟疑着点了点头。   “叶魅带人走了多久?”   “快一炷香了。”   “他们干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那人摇头,见风止安面上不悦,立即加以解释,“不是我不说,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像我等虾兵蟹将,除却参与其中,其他时候是不可能知道的。”   风止安从他的神情以及动作判断他不像在说谎,只好换了个问题:“今夜有几队人马外出执行任务?”   那人没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只有一队。”   “最后一个问题……”   听到这句话,他欣喜过望,放弃绞尽脑汁思考上一个问题,迫不及待地等他开口。   风止安将他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嘴角处的小小弧度缀满了讽刺:“这座宅子里有多少人?”   那人转了转眼睛,答道:“不到五十人。您看这么就这么大的宅子,我要说有一百人您也不信不是?”   风止安盯着他沉默不语。   那人伸出手,问风止安:“解药呢?”   风止安冷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你你……”那人气得浑身发抖,向来只有他们这样戏耍别人的份儿,哪曾被别人戏弄过,他发疯般不管不顾地向风止安扑去。   然而,还没近风止安的身,那人身体陡然一僵,表情惊恐,直直摔在地上。   风止安面无表情看着距离他足尖两寸位置趴着的男人。让生死门之人走得这样毫无痛苦,他应该还算仁慈吧。   林沫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她面前死去,不禁后退了几步,呼吸亦不由清浅了两分。   恰逢此时,程煜回来了,林沫赶忙往他的身后凑。   风止安并没有注意到林沫的小动作,向程煜询问他的进展:“如何?”   “这座宅子是生死门在青城的落脚点,里面有百余人,主心骨有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叶魅,女的叫郑澜。”   在听到程煜说“百余人”的时候,风止安摸了摸下巴,没有立即打断他,等程煜都说完了,才好似确认般地重复了一遍:“百余人?”   程煜点头:“我刚听到时也很诧异,但我肯定他没说谎。”   风止安点头,他十分清楚程煜的能力——如果你知道十分,他绝对不会在你说出八分之后就放过你,即使你吞到肚子里半分,他也有办法让你全部吐出来。   “怎么处理的?”   程煜眉毛一扬:“丢到草丛里任他自生自灭了。”程煜没说他还用剑削掉了他几层衣服,只给他留了一件中衣。   这更深露重的,一个只着单衣的人被扔在街道,结局可想而知。如果他运气很差的话,要么被直接冻死,要么被路过的猫挠上一下,被狗咬上一口,被蚊虫叮咬一夜,然后被冻死;如果他运气够好的话,可能会碰到一个路过的人,但是这样还不够,首先这个路人得能够发现被半人高的草丛挡住的他,要不他还是会被冻死,其次,就算这个路过的人看到他了,还须得有救他的想法,不然他的运气还是不够好,结果仍是被冻死。   程煜看着地上的人从鼻腔哼出一声,面露嫌弃意有所指地说道:“我才不要弄脏自己的手。”   林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两人谈论的那个倒霉蛋正是与她共处六天的秦恕。她听到程煜说他没有像风止安那样动手杀人,对他的好感程度更上三分,不由自主地又往他身旁靠了靠。   两人话落的空隙,狭小巷子中脚步声突兀响起。   风止安与程煜飞快地闪身躲好,期间程煜不忘分心将林沫护在身后。   回来的人有三个,走在前面的那人气场完全与后面两人不同。   风止安和程煜悄悄探头望去,不时耳语。   风止安肯定道:“他是叶魅。”   “你见过?”   “没,猜的。今夜他们只有一队人出去,领头的必然就是江湖传闻中身为生死门右使的叶魅。”   只见三人停在秦恕指给他们那间宅子的隔壁。叶魅叩门,没多久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两人对视,程煜先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孙子骗我们?”他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与秦恕的对话,确认没出纰漏之后立即否定了自己刚刚的猜测。   “不对,他没有说谎,难道……”   风止安留下一句:“我跟过去看看。”话落人已不在眼前,再看时他已翻过高墙,林沫只来得及瞥见一个衣角。   风止安避开看守,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段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最近的距离。   院中,叶魅与另两人分路而行。   风止安这才瞧见墙上有一个一次仅容一人通过的洞,顿时恍然大悟何来百余人。他没把目光过多停留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叶魅。   叶魅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坐下,郑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进来了。”   说着,郑澜推开房门,径直迎上来,眼里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口中不忘关切地问:“你怎么样?身体可还吃得消?”   藏身窗下的人影听到这个略熟悉的嗓音眸色渐深。   叶魅刻意对她的关心视而不见,淡淡地嗯了声。   郑澜习以为常,继续如常道:“你身体刚恢复一些,不宜过累,桥西李家这趟我完全可以代劳,只要结果一样,门主并不在意去的是谁。”   “不必。”   得到了他想要的讯息,风止安犹豫片刻后消失于屋檐下。   跃出宅子,风止安看向程煜,眼中意味程煜再明白不过——这里交给你了,程煜回以颔首。   风止安运起轻功朝桥西而去。   一排排宅院鳞次栉比,风止安跃上房檐俯视下方,凝神寻找着异常之处。   一家家看过来,他的耐心渐渐流失,对蓝雨萱的担忧,从宅子中听来的话,以及此刻足下硌着他的凹凸不平的残破砖瓦,无一不让他变得焦躁。   究竟是哪户人家!   他不耐烦地扫过一大片区域,突然间觉得哪里不对劲,视线回移,最终停在了一个点上。   在青城,入夜以后许多人家院中都会留有一盏灯,光是暖暖的黄色,微弱而顽强,为他们未归的家人,照亮了回家的路。   但是,这户人家院中的光,未免过亮了!   锁定了目标,风止安直奔而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散落在地上的火把,忽暗忽明,映着震惊之余死不瞑目的眼,尤为渗人,风止安敛眉垂眸,终于发现了那个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人。   蓝雨萱着一身黑衣,始终站在墙下的阴影中,是以家丁没注意到她,叶魅等人更是直至离去都没发觉她并没有跟上来。   风止安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在她身侧立定。   蓝雨萱就这么直直地看向院子,对身旁多出来的人浑然不觉。   而风止安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眼里没有焦点。   他毫不迟疑地抬起空着的左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赤红的世界被黑暗取代,周遭死一般的安静。   蓝雨萱缓缓抬起轻颤的双手,覆上了那只遮住她半张脸的手。   奔波许久,他的手很凉,却仍比她要暖得多。   风止安任由她拿下他的手。   她慢慢转头,怔怔对上风止安关切的目光。今夜这一切就如一个可怕的噩梦,甚至于连他的出现她都以为是幻觉。   蓝雨萱眨了下眼睛,握着他的那双手不断收紧,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紧紧抓住不放手,她问他:“怎么会有人真的狠毒成这样?”   她望向一地狼藉被鲜血染红的庭院:“我以为他们只是坏,却没想到……他们杀这么多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躺在地上的这些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多的,是跟他们差不多年岁朝气蓬勃的少年。她喃喃自语般询问:“他们……怎么下得去手呢?”   她重新看向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落了泪:“这个江湖,怎么会是这样的?”   尽管书中听过千万遍,亲身体验这一次才终知残酷二字何解。   他神情似怜悯,似不忍,语气似嘲讽,似悲愤:“世间私欲大于公义,多少人满嘴仁义道德,真遇到事情却跑的比谁都快。权力、财富、名声,任何一个都足以让江湖中人趋之若鹜,死在这六字之下的更是不计其数,天下没有一个人不是踏着别人的尸首得到想要的一切——至于这个别人是善是恶,是忠是奸,还不是全凭上位者的一张嘴。有时甚至连君子小人都仅是一夜之别。这世上有些地方,阳光始终照耀不到。”说到后来,他俊秀的脸庞闪过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风止安忍到现在再看不下去这张脸,抬起右手轻轻掀去了这张碍眼的面具。   他盯着她颊上两行清泪片刻,上移到她噙满泪水的眼,泠泠话语掷地有声:“世人千面,善恶相伴相生,仁义如浮萍,风吹即散,这个江湖就是如此。除了欺骗、背叛、杀戮,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阴暗面。”他停顿了一瞬,缓缓道:“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蓝雨萱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他,却始终隔了一层水雾。   她的目光渐渐由慌乱到迷茫到坚定:“不!我不回去!”   她对他说:“就是因为这个江湖是这样的,才需要我这样的人不是么?在看不见的黑夜中踽踽独行的感觉,我懂,那时最需要的不是微末的光明,而是一个志同道合能够相互扶持的伙伴,而我希望我一直会是那个同伴。”   “他们想让我伤心,让我绝望,让我变得跟他们一样——我偏不!”   那个她一心向往,用信念筑建成的侠义世界,即使最终逃不过坍塌的命运,也只能由她自己去埋葬,绝不容许他人撼动半分。   被泪涤过的眸子愈发黑亮,风止安平静的心湖骤然波涛骇浪。   大颗泪珠争先恐后夺眶而出,她继而面色悲戚地哭诉:“我知道我不可能救得了天下人,但我就是忍不住去做啊,我想我至少可以救得了眼前的人,可是……可是我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惨死在我面前……我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我……”   风止安猛地上前一步揽住她,他轻拍着她的背,低沉温柔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不是胆小鬼,你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勇敢,你只是一时被吓到了。”   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担惊受怕终寻到了安放之处,她抱着他嚎啕大哭,似要将一切懦弱委屈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风止安抚着她的长发,神情微动,目光幽远。   原来这浊浊尘世,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种人,他愿意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到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什么都不图,什么都不求,只为给他们送去一粒火种。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写这篇文,就是为了写这一章,希望小可爱们喜欢~~ ☆、第 20 章   蓝雨萱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庞,望着远处的冲天火光,啜泣声渐歇,嗓音略微沙哑地对他说道:“快看,那里是不是起火了?”   风止安放开她,回身望去。他辨认了一下方位,一声“嗯”从喉咙中挤出。   “按说今夜这天应该起不来这么大的火啊。”   “大概坏事做多了吧。”   蓝雨萱本是自言自语,不料身侧的风止安竟沉声道了这么一句,她转头看他,问道:“你知道那是哪里?”   他没看她,眸中映着漫天红光,心知此事定是程煜所为。   “半个时辰之前你刚从那里出来。”   半个时辰前我在……飞速倒退的记忆定格在某个瞬间,蓝雨萱大惊,顿时明白了他如何会找到这里。   她收回迈出去的脚。既然起火之处是那儿,就没必要过去救人了吧。电光火石间,蓝雨萱猛然想起一事。她一拍脑门,不对啊,那个唐寅初还在那里呢!   两人回到宅子附近,风止安突然拉住蓝雨萱的胳膊,阻止她继续前行,与此同时全身警戒起来。   这里太静了,静的有些诡异。除去熊熊大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外,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起火时该有的呼救声、泼水声、脚步声,此刻一个都没有。   “跟在我身后。”风止安对她叮嘱一句,率先敛息慢行。   蓝雨萱乖觉地放轻脚步紧随其后。   两人来到高墙下,风止安停下,在袖中掏了一番,无果,这才忆起当时他听到林沫说话声急着出门,起身的时候随便从近旁拿了一件衣服,那件袖中藏有黑色方巾的衣服还挂在原处呢。   他偏头看着蓝雨萱无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慌乱过了?   见他目光不明地看着自己,蓝雨萱用口型无声问他:“怎么了?”   风止安抬高右手,蓝雨萱以为他要她帮忙拿剑,便伸手握住了剑鞘,不料他没松手,倾身凑近她,声音几不可闻:“帮我戴上。”   蓝雨萱这才恍然,忙松了手,转而去拿之前他从她脸上撕掉的那张面具。   她将面具展开,对准之后贴在他脸上,然后抚平,确保□□与他的面部严密贴合,不会轻易掉下来。   她不懂他为何要戴上这面具,此时也不方便去问。她看着这张陌生的容貌,联想起自己这几日也是顶着这张面孔示于人前,心底有说不出的怪异。   两人跃上高墙,没发现院子有什么异常。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头,接着双双跃下。   刚一跃下,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两把飞镖破空而来,直冲两人而去。   风止安降势未减,脸色未变,只在飞镖距他胸口两寸时镇定地抬手用剑挡了一下。飞镖与青铜打造的剑鞘相碰,叮一声响后坠落在地。   相比这方的静若处子,蓝雨萱那方可称得上动若脱兔。   在飞镖破空而来的霎那,她便有所感知,当机立断改变了自己的下落轨迹。只见她侧身躲过飞镖,转瞬到了飞镖正下方,用脚背托住飞镖控制住它的走向,翻身时脚尖施力将其射出,使其以同等速度按原路返回,她则平稳落到地上。   一同落地的风止安与蓝雨萱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飞镖射来的方向。   郑澜身体未动,只偏了偏头,飞镖携着她的两根发丝径直扑向她身后剧烈燃烧的房屋,转瞬不见踪迹。   郑澜的目光首先在风止安面上滞了一会儿,接着在蓝雨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在两人之间转了几圈,最后定格在蓝雨萱脸上,凉凉开口道:“原来是你。”   昨日午夜那个叫杜生的下毒被发现,她处罚他时就起了清查宅子中可疑之人的念头,奈何多事缠身致使她空不出时间去实施,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胆敢易容混进生死门,而且还好好活到了现在,她更没想到,这假冒之人竟是名女子,如今她终于知道那夜在树林里她那莫名其妙的举动为何。   不过,郑澜没想明白的一点是,为何她旁边这男人要顶着这张脸?莫非是为了迷惑她?呵,若真是如此的话,他们未免太侮辱她的智商了。   蓝雨萱向郑澜后方望去,终在两栋房屋之间的狭窄空隙处发现了胡乱捆成一团被丢在地上的唐寅初以及他身后不远处正冷眼旁观的叶魅。   风止安眯眼望着滚滚浓烟扶摇直上,嗓音较平素沉了几分:“牺牲近百名手下的性命只为引出放火之人,这买卖划算吗?”   郑澜盯着他没说话,对他一言道破她的意图甚惊,暗暗揣测在这件事中他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打量他半晌方缓缓开口,反唇相讥道:“所谓买卖,没有买,哪里有卖?”   风止安目光与她相对,两条视线在空中交汇,如冰柱投入深海。   蓝雨萱自打看到叶魅开始就一直死死瞪着他,眸中的怒火堪比院中的熊熊大火,后来她发觉仅仅目光的凌迟仍不能平息她的愤怒,于是二话不说直奔叶魅而去,待风止安察觉到她的意图,伸手去拦时,已然晚了一步。   蓝雨萱想要到达叶魅所在之处,必须经过郑澜,而郑澜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过去。   她丢掉剑鞘,闪身将剑横在蓝雨萱身前。   “让开!”蓝雨萱眼睛不离叶魅,冷声对郑澜道。   郑澜沉下脸,倏地手腕一转拦腰劈向她。   蓝雨萱向上一跳,跃过她的剑,完全无视郑澜,继续向前冲去,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郑澜紧追不放,挥剑砍向她的后背,蓝雨萱闻风而动,出其不意地将右腿向后扬起,重重踢在女子纤细的手腕,剑差点脱手而出,郑澜额头三两青筋凸起,她忍着手腕处阵阵疼痛硬是咬牙接着往下砍。   这一剑下去,虽不致命,但受伤在所难免。   千钧一发之际,郑澜的剑被追上来的风止安一剑挑开,风止安下手毫不手软,脑中全然不曾有过怜香惜玉的念头。经过二次创伤的手腕再握不住剑,郑澜只能眼看自己的剑被挑入高空后又垂直坠下插入泥土。   蓝雨萱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更加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唐寅初以为她是来救自己,正要感叹如今这年头像这样好心的姑娘不多了,却不想她直接忽视掉他,冲着他身后而去。   唐寅初迎风默默在心里流泪,他当初就是想躲个人而已,怎么如今就落得个被绑成粽子丢在冰冷地面的下场呢?   蓝雨萱突然抬脚向叶魅头部踢去,如此出乎意料的一招令叶魅动作慢了半拍,他偏头险险躲过,她紧接着倾身上前挥出一掌,两人迅速缠斗在一起。   虽然蓝雨萱手中没有兵器,但她的每一拳每一脚绝不像她的外表那般柔弱。叶魅步步后退,被逼紧了转而变守为攻。   叶魅的招式完全如他的人一般,冰冷,无情。   客观来讲,近身搏斗对于蓝雨萱来说不占上风,一是她的实战经验甚少,二是尽管她出招快且准,但在力道上还是敌不过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所幸她内力深厚又轻巧灵活,倒也一时不落下风。   郑澜顾及叶魅身上伤尚未痊愈,连忙去拔剑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为免他伤口又一次崩开,却不料刚拔出剑一转身就看到挡在面前的风止安。她一时无法摆脱风止安,只好一边应对着他一边拼命创造机会瞥一眼叶魅那方的情形。   风止安对这一现象深感惊诧,无论是她焦急的面容,还是她急于摆脱他而愈显凌厉却乱了章法的招式,都无比明了地传达着一个讯息:她在乎他。   她们这样的人竟也会在乎别人?   风止安好奇地抽空看向那个传闻中谈之色变小儿啼哭的生死门右使。   这一看之下,他倒是吃惊不少,不过这个令他惊讶的主角不是叶魅,而是蓝雨萱。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功夫竟如此之好,他知道她不弱,却没想到她能与叶魅缠斗多时仍丝毫不露败迹,心道怪不得她敢只身独闯生死门。   蓝雨萱被叶魅钳住双臂,她挣了一下发现挣脱不出,对方手臂纹丝不动,她心头火起,抬头盯着他的死水般平静的双眼,突然灵机一动,猛地向他怀里撞去。   叶魅一直提防着她的双腿,却没想到她不走寻常路线,另辟蹊径,他一时没防备,被扑倒在地。   蓝雨萱低头咬住他的手,之前那一场屠杀残留在他身上的浓重血腥味扑鼻,蓝雨萱强忍着不适毫不留情地死命咬下去,叶魅吃痛松了钳制,蓝雨萱趁机挣脱出来,起身得意地看向叶魅,面上的挑衅一览无遗。   叶魅低头瞥见手腕处一圈深深的牙印且已见血,他垂下手,抬起的脸面色微沉。   蓝雨萱的这一举动,不止叶魅,连风止安与郑澜都被她惊住了,两人动作停滞在那里。   风止安不禁失笑,难为她能想出这招。   郑澜则怒极,乘他分神得了空隙脱身冲向蓝雨萱。   郑澜气势汹汹而来,蓝雨萱想忽视都难。   正当蓝雨萱犹豫该先对哪个出手的时候,乍然响起的清亮女声,引得她顿时眼睛一亮,透出星星点点的欢喜。 ☆、第 21 章   “萱姐姐,接住。”林沫说着,将手中的剑抛向她。临出客栈前,她抱着“说不定今夜会用上”的想法带上了它,如今果真派上了用场。   走在林沫后面的程煜抹了一把额头的薄汗,他带着林沫把这两座庭院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房子全部点着,着实费了一番气力。   蓝雨萱飞身接住自己佩剑的第一时间,利落地拔出剑。出鞘的宝剑敛尽一身月华,如流星划过夜空,不费吹灰之力便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以唐寅初最甚,只见他费力地仰着头,整个身子弓成一只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柄剑。   这把剑名曰醉影,是蓝雨萱离家前她爹交给她的,据她爹说,时不时这醉影剑便如它的名字一般,不见其形只见其影,醉人迷心。   蓝雨萱曾追问过这个“时不时”是否有规律可循,她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答道:“大概是……”   满怀好奇的蓝雨萱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却听她爹缓缓说了四个字。   “看它心情。”   ……   常言道,名剑配高手,方能相得益彰,此言果真不虚。   利刃在手的蓝雨萱气势陡然变得凌厉,醉影剑划过空中而成的道道光影令人眼花缭乱。   林沫以前经常看哥哥在家中庭院舞剑,可是跟此刻眼前所见全然是两种感觉。   一个人的剑法,能折射出这个人的家风,抑或是他的成长轨迹。   林沫的兄长林宇是家中独子,被父母寄予厚望。他如大多世家子弟一般,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受家中长辈严苛教导,知进退守礼数,这样的人挥出的每一剑必定是有板有眼,固守方圆,与师从之人如出一辙,资质优越的甚至在速度力量上更胜一筹。   蓝雨萱则不同,她自幼无拘无束,所习剑法虽来自爹娘二人,但她不会过于严苛自己,取得心应手的部分融会贯通,对自己难以掌控的招式稍加修改,再加上她常年与飞禽走兽相处,时常会从它们身上得到一些灵感,她会把想出来的新招式与爹娘探讨,在他们的指导下自己渐渐摸索,于是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套剑法。   这套剑法在于剑,更在于人。   面对叶魅与郑澜两人的前后夹击,蓝雨萱看起来依然游刃有余。   程煜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战,时不时用手肘碰碰一旁的风止安,与他小声交谈两句。   “她有这么俊的功夫似乎不需要咱们相助啊。”   “嗯,是不需要你。”   程煜:……   叶魅高高举刀拦住自上而下来的一剑,瞧向蓝雨萱后方的郑澜,别人或许不懂其中意味,郑澜则再明白不过,他在说他无需她的助力,她心有不甘却又担心惹他生厌,只好悻悻退下,对站在对面的风止安等人怒目而视。   风止安没空看她,程煜则故作比她更凶的样子挑衅地看回去。   激烈的一阵兵器相撞声之后,分开的两人身上各自挂了彩。   蓝雨萱肩部与胳膊两处被划破,叶魅的左右两条臂膀处衣衫均被整块划破,危危垂挂在两臂,若叶魅抬起胳膊它们可以直接当作迎风招展的两面大旗。   郑澜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叶魅,明显能感觉到他气息不稳。借着垂落下来的破布的遮掩,她匆忙给他把了脉,发现内息紊乱,她急低头看去,果然旧伤处又崩裂了。   不能再让他们打下去了,否则他最后必伤及心脉。郑澜知他与他们不同,宁可战死也不会临阵脱逃,于是她做了认识他以来最果决的一件事。   郑澜甩出身上仅余的四枚飞镖,趁叶魅一时不察迅速出手劈在他的后颈,然后扛起晕倒的叶魅逃之夭夭。   蓝雨萱轻喘着气,眼里盯着那枚直奔她额头的飞镖,在它距自己三寸时不慌不忙地竖起手中的剑将其挡在额前。叮一声响后,飞镖垂直坠落。   风止安挥剑如赶苍蝇一般将飞镖挥落。   程煜身体未动,快如闪电般出手,收手时两指间赫然夹着一枚银光闪闪的飞镖,他还没来得及跟林沫炫耀,瞥到林沫看着那枚冲她而去的飞镖慌张地连连后退,才记起她武艺欠佳的事实,当即扔掉飞镖,一把拽过她,两人没站稳一齐摔倒在地。   林沫红着脸从他身上爬起来:“多谢你。”   程煜拍着身上的泥土,挤出魅惑众生的笑容,温声道:“你没事就好。”   林沫被眼前美色晃花了眼,以致于与他们分别多时仍沉浸其中,只管埋头疾步而行,兀自笑得满面桃花开。   蓝雨萱抬手想要拉住前面走了岔道的林沫,不料一个黑影突然从旁侧冲过来,她立即将林沫护在身后,正面迎上黑影。   两人不言不语拳脚相加。察觉对方没有致人死地的目的,蓝雨萱也守多攻少。   回过神来的林沫吃惊地发现萱姐姐与一个不知来路的人缠斗起来,心下着急却也不敢上前添乱。看着看着,她觉得这个人的身形轮廓颇为熟稔,于是目光紧随的同时,飞快地在脑中搜寻这个身影。   他是谁呢?   恰逢背对着光的男人侧过身子,林沫登时睁大眼睛呆望着他的脸,不敢置信地失声惊叫道:“哥……哥哥!”   哥哥?蓝雨萱闻言住了手,退回林沫身侧。   之前光线太暗,她只顾打斗,此时才看清这人的相貌。墨绿色的长衫,墨色长发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一身正气,模样俊朗,眉眼之中与林沫倒有六分相似。   这名男子走上前,紧张地盯着林沫,迅速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个遍。   林沫抱住蓝雨萱的手臂,对迎面走来的自家兄长介绍道:“哥哥,这位姐姐姓蓝名雨萱,我刚到青城就遇到了她,我见萱姐姐人美心善武功好,还帮我摆脱了坏人,于是从那之后我就缠上她了。”说完,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止步于两人跟前,林宇方带着歉意看向蓝雨萱,抱拳解释道:“在下林宇,是林沫的兄长,方才远远看到姑娘动作有异,以为是要对沫儿不利,因此出手,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林某自知方才多有得罪,深感歉意,还请姑娘责罚,在下绝无二话。”   他说这一番话时态度分外诚恳,似一心要她责罚,蓝雨萱惊地连连摆手:“无事无事,你思妹心切嘛,我理解。”   见他似要再开口,她忙抢先道:“我还要多谢林兄肯与我切磋一番。”   话已说到这份儿上,林宇自然知晓她的意思,笑笑表示作罢:“是我受教了。”说完对林沫结交朋友的眼光投去了几分赞赏,林沫挑着眉骄傲地一抬下巴。   鲜少见到妹妹这个样子,林宇微微摇头轻笑着看向旁侧,转过头的眼里满是宠溺。   有个兄长真好啊……蓝雨萱不无羡慕地在心里感慨道。   林沫想起什么,正色道:“哥哥你几时到青城的,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这里?”   林宇思及此行目的,面色凝重:“我昨日一早就到了青城,夜里睡不着便想着出来碰碰运气。”   林沫心中知晓兄长是来寻她的,是她害他彻夜难眠,放开蓝雨萱的胳膊,垂下头低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你平安无事就好。”林宇双手按在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劝道,“沫儿,你得跟我回去。”   沫儿抬头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哥哥,我不想……”   “你先听我说。”林宇打断她,“你不声不响地跑了,娘对你日思夜忧,在你离家第三日就病倒了,爹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派人去寻你,怕仇家听得风声对你不利,只好差人暗中寻查你的下落。”   看着泪雨涟涟的妹妹,他无声一叹,软了语气:“若你着实对那方……方……方砚之难以倾心,你应该坐下跟爹娘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告诉他们你为何不喜这门婚事,道出一二三来。与他们置气一走了之,并不能任何解决问题,不是么?”   “嗯。”林沫抽泣着点头应了声。   林宇拿出一块方帕,轻轻为她擦去泪水,柔声道:“再不济,还有我在你身后呢,你跑什么,真没出息。”   林沫哽咽着开口:“娘亲她……”   知她想问什么,林宇接过她的话:“娘亲她暂无大碍,不过需静养一段时日。她若见你回家,这病肯定就好了大半。”   林沫拉住他的袖子:“我跟你回去。”   林宇轻拍她的头安慰她,对静静立在一侧的蓝雨萱致谢道:“多谢蓝姑娘这段时日对沫儿照顾有加,劳心劳力护她安好。若林某提出赠予姑娘钱帛之物作为答谢,恐污了姑娘与沫儿的交情,来日若蓝姑娘有需要林某之处,请尽管开口,在下定当赴汤蹈火报此恩情。”   沫儿长这么大从未离过家人的庇护,若她这一路真的出了什么差池,他会怎么样,他不敢去想,所以他无比感谢他的妹妹能遇到一个好心的姑娘。   他句句言辞恳切,她感受得到他真切的感激,再说拒绝的话才是真污了与沫儿的交情,遂颔首爽快地应下:“好!”   林沫紧紧握住蓝雨萱的双手:“萱姐姐,我会想你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不用特地来看我,但若有一天,你到了瑞安,无论你是路过还是有事要办,一定要抽空来看我。”说着,她撒娇地摇着她,要她答应:“好不好嘛?”   蓝雨萱双手反握住她,笑着答应道:“好。”   林沫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萱姐姐,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你。日后遇到程煜,你替我跟他道声别可好?我忧心娘亲,想即刻启程,怕是没时间与他道别了。”   蓝雨萱想起方才院中两人的互动,忆起她去落雪谷之前将林沫托付给程煜,不知那十日中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耐不住心中好奇,悄悄问道:“沫儿心悦他?”   两人看不到,林沫红着脸埋进蓝雨萱的肩膀,片刻后一个细若虫鸣的声音传出。   “嗯。”   蓝雨萱慢慢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问道:“不会遗憾吗?”   林沫摇头:“无憾。”   她问她,江湖太乱而未来太远,人生太短而变数太多,今日一别,不知能否再见,不与他当面道别,日后不会遗憾吗?   她说,她不遗憾,因为以后一定会再见的。山不过来,我便寻去。 ☆、第 22 章   与林沫分别后,蓝雨萱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她暂时不想回客栈,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行走着,最后走到了江边。   目睹一轮红日自江面冉冉升起,红霞霎时铺满整个江面,坐在江边吹了一夜风的蓝雨萱起身,背对万丈霞光缓缓而行。   这一日的青城与昨日不同,却又毫无不同,街上又是一片繁荣的景象,蓝雨萱孤身默默穿过喧闹的人群。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这个地方,蓝雨萱不禁苦笑,她还是耿耿于怀啊……   是该耿耿于怀的。   蓝雨萱抬头望着金光闪闪的“李宅”两个字,想回忆一下他们的样貌,却发现一个都不记得。   原来姓李啊……   牌匾每日均有人擦拭,光滑可鉴,反光效果很好,没一会儿就刺得她眼睛酸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才发现有人来过这里。   两扇大门间有一寸宽的缝隙,蓝雨萱透过门缝仿佛看到了昨夜。   她清楚记得昨夜大门紧闭,且他们是跳墙而入的。所以现下情形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进去,二是有人从里面出来。   这人是谁呢?   蓝雨萱正欲上前,突然一个女人跌跌撞撞跑上来,扑向大门。用力推开大门,看清院子场景,她厉声尖叫一声,然后身子软了下去,倒在了门槛上。   蓝雨萱看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走近才发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没再靠近,就这么看着她。过了半晌,她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蓝雨萱犹豫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娘……”她搜刮着以往或看过或听过的劝导的话,笨拙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自己啊。”   见她没反应,距她较近的蓝雨萱感觉到她呼吸略急促,她轻轻触碰她的胳膊:“姑娘,你还好吗?”   她还是没给她丝毫回应,蓝雨萱这下觉得不对劲,将她翻了过来。   女人紧闭双目,面色潮红,两鬓已被冷汗打湿,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   蓝雨萱矮下身子,耳朵靠近她嘴唇,才听清楚她在说:“冷……冷……”   她问围过来的路人:“有谁知道她住哪里吗?”   众人见状,纷纷摆手各自散了,最后只有一个拄着拐杖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的老人留在原地没动。   他抬高拐杖指向蓝雨萱的身后,幽幽长叹道:“她以前是住这里的。”   “至于现在住哪里嘛……”他手捋霜白长须,摇头叹道,“那老朽就不知喽……”   蓝雨萱猜到这名女子与这栋宅子一定有某种密切的联系,所以听到老人这么说也没觉得太过惊讶。   她对老人道了谢,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女人匆匆回到客栈。   刚一踏进店里,蓝雨萱就托站在门口的小二去请郎中,说完先行上楼将她小心地放到床上。   不得不说,这间客栈租金较为昂贵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店小二办事相当麻利,蓝雨萱这边刚坐下,那边小二就带着郎中来了。   这位郎中着实太过年轻,蓝雨萱怀疑地打量他一番,之后将询问的目光移向店小二,店小二肯定地点了下头,她见这小郎中手法十分娴熟才稍稍放下心。   小郎中把完脉,对坐在桌边的蓝雨萱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蓝雨萱举起的茶杯停在嘴边,满目惊疑地回望他。   他问完那句话,不待蓝雨萱开口,又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长期忧思郁结,导致体内多处瘀血不通,得了寒症之人哪里经得起这急火攻心啊。”说着叹了一口气,故作老成教导道:“趁你姐姐还在,对她好些吧……”   “趁她……还在?”蓝雨萱此刻的注意力全部被这几个字吸引过去,“你是说……”   明明还是一个尚处于舞勺之年的孩子,她却在他纯真的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看惯生死的沧桑。   他点头,而后低头看向自己的病人:“多带她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多让她笑笑,毕竟她……时日无多了。”   “没法子医治吗?”   小郎中起身,走到桌边展开一张纸,边挥毫边摇头道:“我开副方子,回头你照着这方子抓药,至于能恢复成什么样,就看她的造化了。”   送走小郎中后,蓝雨萱简单梳洗下自己,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抓药。   闲来无事,抓药回来的她决定亲自动手煎药。   再三推拒了店小二的主动请缨,在掌柜和小二两人战战兢兢的监视下,蓝雨萱在连续用坏了三个炉子之后,终于赶在客栈小厨房被她炸毁前,成功煎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碗药。   蓝雨萱心满意足地端着药回了房间,床上的女子听到声响,缓缓睁开了眼。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吃了药好好睡一觉再说。”   女子点头,勉力冲她虚弱地笑笑。   蓝雨萱喂她吃了药,她撑不住又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女子悠悠转醒,触目所及一片陌生,她打量着四周,看到趴在方案上的少女,记忆渐渐回笼。   她略显艰难地坐起来,许是动作幅度过大,猛地咳嗽起来。   刚开始她怕吵醒她,手捂住嘴压抑地小声咳着,谁知越压迫越有反抗,到后来她根本控制不住,咳嗽声越来越大。   如果维持一个蜷缩的姿势整夜不动,再要动时应先缓慢地舒展身体,待血液顺利循环之后,再正常活动。   而蓝雨萱忽略了这一点。她闻声醒来,因从桌案起身时过快,经过一夜已僵硬的右脖颈处传来清脆的一声响,她倒了杯水,揪着眉头边揉捏着脖颈边往床边走。   她喝了水之后感觉好多了,咳声渐消。   经过一夜的歇息,蓝雨萱发现她的脸已不似昨日那样红了。   这是一个看起来颇为温婉的女人。这是蓝雨萱对她的第二印象。   两人对视良久,她先开了口:“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蓝雨萱。”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蓝姑娘不嫌弃的话,我赠姑娘一件衣裳如何?”   蓝雨萱岂能让一个刚认识的人送自己东西,还是一个不便宜的东西,于是推辞道:“无需破费,我、我品味特殊,一般的成衣铺我都不喜。”   蓝雨萱以为她这么说,对面的姑娘肯定会作罢,岂料她笑着说道:“没关系,你喜好什么样式与我说,我为你量体裁衣。”   “啊?”蓝雨萱觉得自己好像说了错话。   “如今像姑娘这般貌美心善的人可不多了,若能看到你穿上我做的衣裳,我心里也会很开心的。”   蓝雨萱想起小郎中的话,妥协于她的“开心”二字。   蓝雨萱斟酌半晌,犹豫着问出口:“你和那李家……”   白瑛的笑容一点点地散了……   她出生于青城,父母在她五岁时染病相继去世。一位好心的老裁缝瞧她可怜,收养了她并将他的手艺倾囊相授。在她十六岁的那年,遇到了那个让她爱一生又恨一生的男人。那时,李中德总来店里,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他虽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也不是风流倜傥生于富贵之家的世家子弟,只是一个长相一般,只能算是清秀的少年。可是,在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他就入了她的眼,进了她的心。那时候,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做些小本买卖。她看好他的老实和淳朴,便答应了他的提亲,嫁给了他。刚成亲后的日子是幸福美满的,他呵护她,宠爱她,努力赚钱养家,那时虽过得拮据了些,但两人十分恩爱并不觉得苦。可是随着他的生意渐渐做大,他越来越忙,对她也越来越冷淡。刚开始,他忙,她能理解。可是后来,他常常夜不归宿,她担心他,找了整整一夜,最后竟在青楼里找到了他。那一刻,她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整个世界只剩她一人。再后来,他把那个青楼女子娶进门,把她休弃了。   白瑛把她的身世大致告诉了蓝雨萱,在讲到她与李中德两人的纠葛时用了简单的十八个字来概括。   “原是共患难至亲爱人,现是狭路相逢两陌路。”   当听她讲到被老裁缝收养时,蓝雨萱登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赠她衣裳作为回报,并理解了她口中的“会很开心”。   听了这个负心男人抛弃糟糠之妻另娶艳妓之后,她人生首次恶毒地觉得那个叫李中德的男人该死,蓝雨萱不知道这个想法对错与否,但这一刻,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那么白姐姐你现在住哪里?”   “自那之后,我就住回了师傅留下的那间成衣铺。”   蓝雨萱想起在李宅门前她的神态动作,觉得事情透着一丝诡异,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昨日你……怎么会到那里去?”   说起此事,白瑛整个人也是云里雾里,昨日清晨,她刚支起木窗,一块裹着宣纸的石头被丢进来,她向外探头看去,窗外除了玩耍的两个孩童外再无一人。她狐疑地拾起石头展开上面的字条,一行陌生的字迹赫然入目——   负心汉已死,李家已亡,勿要再去,盼尔安。   白瑛将这张字条拿给蓝雨萱,口中喃喃道:“偶尔路过时,门口的仆从依旧照例与我问好,我也会与他们聊上几句,怎么就一夜的功夫他们……”   蓝雨萱盯着这张字迹异常潦草的字条沉吟半晌。   “还有别人知道你的事情吗?”   白瑛苦笑道:“我这档子事街坊四邻有哪人不知?”   “对于这写信之人,白姐姐可有想法?”   白瑛沉思片刻,还是缓缓摇头:“我素来喜好安静,甚少出门,这些年尤甚,结交下来的朋友更是少之又少,我实在想不出谁会写这个给我。会不会仅仅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岂会得知那时李家出了事?   蓝雨萱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她把纸张折好,放回白瑛手中,合上她的手掌,看着她道:“先收好它吧,或许以后会知道答案的。”   白瑛忽地想起一事,好奇问道:“蓝姑娘当时为何会在那里?”   “我当时……”蓝雨萱目光落在自己缓缓收回的手上,“刚好路过。” ☆、第 23 章   午时三刻,宜杀人。   不宜安葬。   白瑛看着面前的一片废墟,心神俱裂,久久不能言语。   从惊诧中回过神的蓝雨萱扶住白瑛孱弱的身子,把她送回去,然后又折了回来。   她向看着眼熟的过路人询问起火的时辰,但对方无一不是刚听到李宅二字就摆手匆匆离去,蓝雨萱又问了三五人,结果不是回答不知就是同最前面几人一样没听完她的话便匆匆离去。她仰天远望片片浮云悠悠飘过,心中万般无奈正欲作罢时,一低头却看到昨天惟一回答她的那位老人站在她面前。   他依旧用拐杖指着她身后的方向,手捋霜白长须,缓缓开口:“姑娘可是在问这火是何时起的?”   蓝雨萱迟疑着点了头。   “昨日你们走后两个时辰,我从茶楼回来再次路过这里,那时这里已是一片灰烬了。”   蓝雨萱抱拳躬身道:“多谢前辈告知。我还想多问您一句,他人都对我的问题避之不及,为何惟有您主动告知?”   “一夜之间,一家几十口无缘无故被全部灭口,假设你是这户遭了灭门之灾人家的乡邻,你怕吗?”   “我不怕。”   “为何不怕?”   蓝雨萱经过一番设身处地的思考之后,认真地回答他:“我武艺尚佳,足以自保,爹娘武艺在我之上,更无需我去保护。”   “姑娘,你不怕是因为你武艺高强,可是住在这里的人不同,他们大都完全不会武,少有的仅会些三脚猫功夫,唬人还行,真遇到事儿只有挨打的份,所以他们会怕,怕沾染事情,怕自己被连累,会像这家人一样无故死于非命。”   “那前辈您为何不怕?”   “从小到大,我怕的东西太多了,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岁数,看过的景多了,见过的人多了,就越来越不怕了。当所有人都说怕继而往后退的时候,总要有个人站出来说不怕。”   他笑吟吟地看着这张未曾被风霜侵蚀过的年轻面孔,觉得倒影在她双眸中的自己看起来亦一下子年轻不少:“姑娘,你觉得这些游荡在天地间的亡魂能找到归家的路吗?”   “能,因为有人为他们照亮了归家的路。”   “我也觉得能,因为总有人不知疲倦地守护那道微弱的光。”   渐渐远去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然而他投到地上的影子俨然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目送他进了家门,蓝雨萱收回目光,转身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她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过门槛。   蓝雨萱拾起一根还算完好的木棍,在废墟中这拨一下那拨一下,一个时辰过去,她一圈走下来,没有任何发现。   蓝雨萱茫然地回望掉落的残砖断瓦,一筹莫展。   风止安一进门,就看到这样的她。   他会来这里,她很惊讶,却什么都没问。   风止安进来之后大致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朝一个方向走去。只见他一会儿敲敲这,一会儿摸摸那,蓝雨萱好奇地凑过去,目光炯炯地跟在他身后安静观看。   “别动。”   他突然开口,蓝雨萱脚瞬间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风止安走过去,在她面前半蹲,屈指扣了扣距蓝雨萱脚尖一寸之处的地面,片刻后拿过蓝雨萱手里的木棍颇具耐心地一点点拂去上面大量烟灰,直至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拉环才罢手。   风止安食指穿过拉环,往上一提——没提动,因为障碍物颇大。   刚刚看向别处的蓝雨萱重新低下头,对上他的目光时怔然片刻,待看清他手里的动作才明白怎么回事,赶忙退到一旁。   拉开之后,一个黑不见底的通道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蓝雨萱面露喜色地看着风止安,折服之意溢于言表,风止安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蓝雨萱看着洞口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刚一抬脚正准备下去,被风止安眼疾手快地制止住了。   风止安没放开她的胳膊,严肃对她道:“跟在我身后。”   蓝雨萱想说什么,在他不容商量的目光下选择了闭口不言,缓缓点头。   “别乱跑。”   蓝雨萱乖觉地点头。   得了她的保证,风止安这才放手,对着黢黑的洞口纵身跃下,蓝雨萱紧随其后。   下面一片漆黑,风止安站在原地直至双目适应了黑暗才开始往前走,走着走着四周乍然大亮,惊得风止安猛地停下脚步,还未等他回头。   蓝雨萱的手从后面伸过来,一颗硕大的明月珠躺在她手心。风止安偏头看着这颗晶莹似月光的珠子,浅蓝色的光晕在其中缓缓流淌,极其赏心悦目,拿在手里如捧了一汪水,温凉舒适,令人心旷神怡。   “这颗珠子跟你很配。”她评价道。   此刻的他眉目如画,她爱看极了,果断道:“送你了。”   风止安深深看她一眼,轻笑道:“好。”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均沉默不语,刻意放轻了脚步。   这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约莫走了两刻钟才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风止安推门,门纹丝不动,他将内力集中于右手。   “我来!”话落,蓝雨萱上前,利落地抬脚踢向铁门,门应声而开。   风止安放下右手,看着她写满请求夸赞的脸,顿觉无奈,发泄似揉乱了她的发,大步进了门。   蓝雨萱一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委屈地看着他的背影,磨磨蹭蹭地跟上去。   这间屋子很大,摆设却很少,所以即使四处堆满了半人高的箱子,看起来仍空空荡荡的。   风止安两指拂过箱子表面,收回的手指干干净净,依旧白皙如初。   这里所有的箱子都上了锁,风止安让蓝雨萱帮他举着夜明珠,他则对着锁孔仔细观察了一番。   “用剑劈开不是更方便?”看了半晌,蓝雨萱终忍不住问道。   “不可以。”风止安目光专注,头也不抬地解释道,“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蓝雨萱不太相信:“这里都烧成这个样子了,还会有人来吗?”   “我俩现在在哪?”   她哑口无言。   风止安看向她:“你不能用你的思维去揣测他人,毕竟你不是他,你需得把自己想象成他,然后用他的思维去推测。”他向她伸出手,“借你的发簪一用。”   蓝雨萱抽出发簪放到他手上,只见他拿着这支发簪在锁孔中捣鼓一会儿之后,“啪嗒”一声,锁开了。   蓝雨萱看着这一切,觉得新奇不已,好奇问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一手?”   风止安拿下银锁,微微笑道:“程煜干这个可比我娴熟多了。”   待他一打开箱子,蓝雨萱在一旁不禁捂住了嘴,吃惊不已:“这……这是银票?”她指着屋里的其他箱子,“这些不会都是……吧?”   “恐怕是的。”   风止安接着打开下一个箱子,不出所料又是一个装满银票的箱子。   他表情凝重,从里面拿了一叠银票,蓝雨萱目瞪口呆道:“你这……这是……在偷钱吗?”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风止安把簪子还给她,重新仔细锁好箱子,关上门,仔仔细细地将一切恢复成原样。   一刻钟之后,两人回到了地上。   风止安将隔板放下,蓝雨萱帮他一同掩去两人进去过的痕迹。   青城虽小,却因其独特的地理优势,各类商户往来频繁,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李中德坐拥青城数家钱庄和当铺,其财力在青城不容小觑。   李家一夜横遭变故,然而钱庄和当铺的伙计无一面露凄凄然,不得不令人生奇。   两人刚一进门,就有伙计前来招呼,引两人到柜台,风止安掏出一块玉佩递给掌柜。   头发花白的掌柜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儿,推了推滑落下来的老花镜,对他试探道:“四百八十两?”   风止安好笑,识货无数的掌柜怎能不知这是价值七百两的东西。到这里来的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多数是偷偷拿家里东西出来典当的不知行情的世家子弟,他以为他们也是如此。   风止安也不说破,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   “五百两。”   风止安再摇头。   “五百五十两。”   风止安但笑不语。   掌柜咬牙:“六百两,这块玉佩最多值这个价。”   风止安伸手去拿玉佩。   掌柜忙按住玉佩,赔笑道:“公子您给个价。”   “七百两。”   掌柜笑得眼角层层褶皱漾开:“公子,我看您兄妹二人衣着华贵,想必不差这区区一百两,一百两对你们来说就是一壶酒的价格,我是真心要收这块玉佩的,这样我再给你涨五十两,您看能不能……”   “不能。”风止安不客气地打断他,“别说是一百两了,就是十两,也不行。我是富是贫,与你何干?若我说我父母双亡,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是我自己买的,那么掌柜可否看在我如此穷困潦倒的份儿上,当给我八百两。正如你所说,仅区区差了一百两不是么?”   掌柜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地却不敢发作只得努力挤出讨好的笑,暗道自己看走了眼,命伙计速速取来银票。   他把银票双手捧着递给风止安,恭敬道:“这是七百两,分文不差,公子您拿好。”   风止安领着蓝雨萱绕了两条街回了江月楼。   风止安对站在门口的伙计吩咐道:“程煜回来时告诉他来我房间一趟。”   伙计答道:“程公子已经在楼上了。”   风止安对伙计点了一下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带着蓝雨萱上了楼。   生死门这个组织实在过于神秘,程煜查得颇感吃力,只好连夜回家从他爹那里借了几个人,刚刚赶回来的他困得一沾床就睡了。   风止安进来的时候看到程煜衣服都没换就这么直接躺下睡了,对身后的蓝雨萱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蓝雨萱也看到了熟睡中的程煜,对他点头。   风止安担心他着凉,取过被子给他盖上。   为了不吵醒他,他动作很轻,然而程煜还是在被子盖在他身上的那一刻醒了。   他揉着朦胧的睡眼问他:“你可有什么发现?”   “晚些再说,你先睡吧。”   程煜抻了个懒腰,坐了起来:“无事,我睡饱了,你……”话说一半,他才发现屋里不止风止安一人,为了维持他在他人眼中英俊潇洒的形象,程煜立即躺了回去,“你们先回你房间,我马上过去。”   “好。”风止安笑道。   程煜瞪他。还笑,你也不提醒我一下屋里有别人!   风止安冲他挑了一下眉,而后飘飘然归去。 ☆、第 24 章   蓝雨萱刚喝完一杯茶,程煜就来了。   程煜与她热情地打招呼:“蓝姑娘来了啊。”说完瞧了瞧她身后,意有所指道,“就你一人?”   “要不然还有谁?”蓝雨萱起了玩心,笑问道,“或者说,程公子想见谁呢?”   程煜脸微微泛红,偏头咳了一声作为掩饰,转过来时又恢复平日不正经的样子,眯着眼睛笑得一派风流,反问道:“有蓝姑娘这样养眼的美人在此,我还能想见谁?”   蓝雨萱收了笑,突然一本正经道:“沫儿托我替她跟你告别。”   告别?程煜的笑僵在脸上,追问道:“她去了哪里?”   “回家。”蓝雨萱看着紧张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与一个男人一起。”   程煜剑眉倒竖:“那个男人是谁?”   “林沫的哥哥林宇。”   程煜:……   平日里斗嘴斗不过风止安就算了,谁叫人家先天占优呢?可是如今竟连一个小姑娘都能反调戏他,程煜心中欲哭无泪。   程煜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蓝雨萱半天不知道该接什么,所幸风止安及时解救了他。   “说正事。”   风止安把从李宅密室拿来的那叠银票与从当铺换来的那叠银票并排摆在桌案上,一一对程煜解释道:“这些我们是从李宅密室拿的,这些是我们刚从李家当铺换的。”   程煜两手分别拿起两叠银票最上面的一张,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将这两张银票放下,又接连拿起十余张比对了好一阵才震惊地抬头看向风止安。   风止安早已过了刚发现时的那股震惊劲儿:“我已派人去给身在钱庄的韩伯送信了,他一会儿就能到。”   程煜不敢置信叹道:“啧啧啧,那姓李的只是一个富商,有钱无权的,竟敢这么胆大妄为!”   风止安面色凝重:“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程煜立即心领神会,接道:“他身后有人!”   两人说话的当口,风止安口中的韩伯到了。   两人的谈话被敲门声中断,风止安起身迎韩伯进门。   风止安已在信中告知请他前来的目的,而他算是看着两人长大的前辈,也不与两人说那些无用的寒暄,进屋便直奔桌案,只在看到蓝雨萱时微笑点头示意一下,然后再没抬过头。   直到所有的银票他都仔细瞧过,把其中一叠银票递给风止安,开口道:“这些全是假的。”接着把另一叠银票放到程煜手上,“这里真假各半。”说完他看着两人,补充道:“除此之外,这两叠中伪造的银票皆出自同一人之手。”   风止安手中的那叠银票正是来自李宅密室,程煜手中的则是来自李家当铺。   风止安道:“辛苦韩伯了。”   韩伯摆手:“我平日里看的都是这个的几倍量,如今看这点东西根本算不得辛苦。”   他临走之前不忘对两人叮嘱道:“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也不会问,但这伪造银票的事情可不是小事啊,你们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风止安点头。   程煜拍着胸脯保证道:“韩伯您放心,向来只有我们欺负别人的份儿不是?”   “你这个臭小子啊……”韩伯笑骂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些!”说完他弹了一下程煜的额头,摇头笑着走了。   蓝雨萱直到韩伯解释的时候才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好奇地问风止安:“在地下密室的时候你就看出它们是伪造的银票吗?”   风止安否认道:“不是,当时仅仅有这个猜测而已。”   此时,窗棂处传来敲打的声响,三人皆看向那扇窗子。   程煜走到近前,那声响突然停了,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征求了风止安的意见,支起了窗子。   窗子支起的霎那,一只漂亮的青鸟飞了进来。   蓝雨萱惊喜喊道:“小青!”   青鸟睁着圆圆的眼睛在屋中转了一圈,落在了蓝雨萱的左肩上,它歪着头盯着对面的风止安看了一会儿,而后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亲热地去蹭蓝雨萱的脖子。   蓝雨萱痒得咯咯直笑,知它向来调皮爱玩,制止道:“别闹了小青。”说完,她偏头去瞧它,欢喜问道,“你怎么会来?”   青鸟向她伸出一条腿,蓝雨萱这才看到它腿上绑了一个与皮肤同色极其不易发觉的信笺。   蓝雨萱解下信笺,展开之后一目十行看完,对青鸟问道:“娘亲信中说的玉坠在哪?”   青鸟眨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想了想,然后扭过头去啄自己的羽毛,过了一阵从里面啄出来一块玉坠,它叼着玉坠放到她手中。   这是一块泛着奶白色光泽的木瓜形玉坠,纹路清晰,做工细致。   程煜对这只神奇又好看的鸟儿喜爱得紧,他走过来想摸摸它,青岛对着他伸过来的手猛地一啄,程煜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右手,暗道还好他动作快,那么尖利的嘴,真被它啄到了还不得见血!   程煜问蓝雨萱:“它一向这么凶?”   “没有啊。”蓝雨萱摸着青鸟的小脑袋,笑得温柔,“辛苦你了啊,小青。”   青鸟缩着脖子,把脸埋进胸前的绒毛里,不断地摇头。   程煜看得目瞪口呆。   “好了,早点回去吧,告诉娘亲要她放心,我会办好的。”   青鸟啼叫一声,振翅离去。   在江月楼门前,临走时蓝雨萱突然对风止安说道:“我要走了。”说完她觉得这话不够具体,遂又补充道:“离开青城。”   离别来得如此突然,风止安一时不知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他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玩笑的影子,然而未果。他看着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走去哪里?”   “洛阳。”   他向来能将面上的情绪控制得不漏分毫,她有些失落。   他寻回自己的理智,知她的突然离开定是因那封信的缘故。   “什么时候走?”   她低下头:“大概就这一两天吧。”   “我欠你一顿珍馐美馔,你可还记得?”   欠我一顿珍馐美馔?什么时候的事?   蓝雨萱疑惑地抬头,一滴水正正当当落在她的长睫上,她的睫承受不住其重而被压得弯曲,水珠顺其轨迹滑下,最后坠落。   一滴一滴的水珠接连不断地落到她额头,脸颊,鼻子……   原来下雨了啊。   突如其来的雨唤醒了她的记忆,她想起那一日,也是一个雨天,撑着纸伞的少年站在客栈门口,即使面色惨白也盖不住他如画的眉眼,他对她说:“为报姑娘救命之恩,来日我以一顿珍馐美馔还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雨渐渐大了,淋湿了两人的肩头。   她顿时笑靥如花:“这我怎么可能忘!”   “那么定在离别那日,不知蓝姑娘意下如何?”   “我听你的。”她两眼放光,十足的馋猫模样,“我要去青城最好的酒楼,吃最好吃的菜!”   他轻笑着应道:“好。”   白瑛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姜汤,拿给裹了一层厚被子坐在床上瑟瑟发抖的蓝雨萱。   一刻钟前,看到站在成衣铺门前全身上下被淋个彻底的蓝雨萱,白瑛着实吓了一跳,忙拉她进屋。   不一会儿,蓝雨萱站立的那块地就积满了水,白瑛找了身干净的衣服催她换了,等蓝雨萱换完她找来一床新被子把她裹在里面。   蓝雨萱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白瑛坐下来帮她擦头发,心疼地责备道:“下这么大雨怎地不晓得拿把伞?女孩子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蓝雨萱小声辩驳:“下的太突然了嘛。”然后她又像以往于家中撒娇般,“白姐姐你放心,下回我一定会注意的!”   喝完姜汤,蓝雨萱终于觉得没那么冷了,她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白瑛裁衣缝衣。   空中乌云密布,天地间一片昏暗,白瑛早早掌起了灯。   外面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屋内烛影摇红,一片宁静。   “白姐姐,我可能等不到你为我缝制的衣裳了。”蓝雨萱突然轻声说道。   白瑛停下手中的动作,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马上要离开青城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娘亲给我来信说她至交的好友得了风寒,要我替她探望。”   白瑛低下头继续穿针引线,婉声问道:“那你娘亲为何自己不去呢?”   “娘亲她远离世俗多年,轻易不出谷,她说我正好出门在外,作为小辈应当去探望探望,聊表寸心。”   “这么说来,你确实该去探望探望。”白瑛听她的语气不是很开心,问她:“你不想去吗?”   “没有啊。”蓝雨萱低声道,“我只是突然有些……不舍。”   蓝雨萱生来第一次体会这种心情,就算是离家的那一刻,她也不曾有过。那时的她怀着满腔热血、一心渴望大展拳脚,心中充斥的激动与兴奋早已冲淡了其他一切情感。   白瑛问她:“不舍什么呢?”   “不舍这里的……”她思考了一阵才最终确定她到底在不舍什么,声音轻轻,“人。”   白瑛看向那个将自己裹成一只熊的少女,她的脸颊微微泛着粉红,白瑛不禁微笑着问道:“可是雨萱的心上人?”   蓝雨萱把脸埋进被子里,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算是吧。”   “算是?”白瑛面露不解,“莫非雨萱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意?”   “没有,我很确定自己的心意。”蓝雨萱坐直了身子,重新露出整张脸,“若他喜欢我,那么我更喜欢他;若他不喜欢我,那么我也不喜欢他!这天地太宽广,世间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人活一世,岂能仅仅耽于情爱?”   说这番话时,她的双眼灿若星辰,白瑛一时呆住了。   是啊,谁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谁言女人一定要依附男人而活?   霎时她对这个有主见的小姑娘的喜爱更上一层,心想要是当初的她能有雨萱一半的豁达,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如今这样……   蓝雨萱觉得今日叨扰够多了提出要走,白瑛劝她雨小些再走,结果两人吃完晚饭,雨仍不见小。   天色已晚,雨又如此之大,白瑛实在放心不下让蓝雨萱自己回去,留她在这里过夜。   蓝雨萱帮白瑛收拾完碗筷,白瑛拉着蓝雨萱开始为她量体裁衣。   蓝雨萱看着烛光下的白瑛,那一针一线认真的样子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娘亲为她缝制衣服的场景。   “白姐姐你早些休息吧,我的衣裳够穿,不急的。”   白瑛头也不抬地笑道:“我白天睡多了,此刻精神得很呢,你先睡吧。”   看着看着,蓝雨萱不知自己何时阖了眼,她再睁眼时,窗外大亮,天已放晴。   蓝雨萱坐起来,白瑛不在屋内,桌上烛已燃尽。她洗潄完,白瑛刚好推门进来,她把刚买的早餐摆好,招呼蓝雨萱来吃。   对于青城有一家馄炖铺清晨未开铺前就已排了长龙般的队伍一事,她早有所耳闻,奈何一直没时间去品尝,而今总算在离开的这一天得偿所愿。   能在这个时辰买到,想必白姐姐她早早就起了吧。   吃完饭,白瑛叫住蓝雨萱,蓝雨萱看到白瑛手中捧着的衣裳,起初她只觉得这料子眼熟,后来鼻子一酸,她何德何能?   白瑛笑吟吟道:“本来呢,我是想做好之后给你收着,等你哪天来取。可是后来我转念一想,我还是早些做好,这样你以后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白姐姐是不是很聪明?”   蓝雨萱抱住她,哽咽道:“是,白姐姐最聪明了。”   “白姐姐一生难得聪明这么一回,你可一定要收下啊。”   “好。”   说了一些嘱咐的话,最后白瑛轻声道:“要记得回来啊。”   蓝雨萱点头:“我会的。”   不知蓝雨萱何时会来,风止安一早就吩咐人把云来阁空出来一天。   程煜看风止安把玩手中的那颗硕大的珠子已有半个时辰,他一开始以为是颗普通的珠子,谁知拿在手里却温凉舒适,如捧了一汪水,难怪他喜爱拿在手里把玩。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那枚水珠?”   风止安看着那颗明月珠,答道:“恐怕是的。”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程煜新奇地把玩着:“这你从哪儿弄来的?”   “别人送的。”   程煜深知风止安不是那种会吃亏的人:“你拿什么东西跟人家换的?”   风止安笑:“拿人。”   程煜没听清:“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拿。”   程煜叹了一口气,道:“说吧,又是哪个倒霉蛋被你坑骗了?”   风止安无奈地笑道:“这次你真的冤枉我了,是她提出要送我的。”   “她什么都没讨要?”   “是。”   程煜将珠子抛起又接住,玩得不亦乐乎:“啧啧,世上还有这等傻瓜?我怎么遇不到?”   风止安在他之前接住珠子:“喏,她来了。”   “说我什么呢?”蓝雨萱走进来。   “程煜说……”   程煜心虚地咳了一声打断风止安的话,面不改色地胡诌道:“之前我还奇道这珠子怎地这样美,现下才知道原来是随主人啊。”   “有眼光!”蓝雨萱赞道。   见她看过来,风止安道:“走吧。”   到了云来阁,程煜才对某些事情恍然大悟。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他正欲寻个借口离开,却听风止安吩咐道:“再添一副碗筷。”   程煜:……   三人入座没多久,传菜的小二鱼贯而入,转眼各色菜系就摆满了一桌子。   两人均只食不言,席间一片安静,程煜本想说些什么活跃活跃气氛,抬头看了一会儿,却发现他们两人一人吃得开心,一人看得开心,于是他重新低头专注于美食,随他们去了。   风止安做事细心周到,不仅备下了这顿丰盛的饯别宴,还提前为蓝雨萱备好了一日千里的良驹,所以当蓝雨萱看到他将牵来的枣红色骏马的缰绳交给她时内心是十分之惊喜的。   蓝雨萱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一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不舍之余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心跳地厉害,红霞飞上她的脸庞,她踮起脚尖,飞快地触碰了一下他左侧的脸颊,而后立即翻身上马。   这个亲吻来得猝不及防,风止安呆怔于当场,他感觉像有根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脸颊,一路痒到心底。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扬起的马蹄和少女飞舞的秀发。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手指轻轻触着被她亲过的地方,望着她打马而去的背影,缓缓弯起了眉眼,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这一章,希望你们也喜欢呀~~ ☆、第 25 章   蓝雨萱打马出了青城,到了四通八达的官道更是无所顾忌,一路策马狂奔,直至清凉的风吹散她脸上的燥热才缓缓慢下来。   夜幕降临,蓝雨萱从马上取下风止安备下的干粮,吃过之后在树上寻个舒适又避风的地方睡下了。   这匹枣红色的马儿十分乖巧温顺,蓝雨萱没拴它,它不仅没四处乱跑,反而站于蓝雨萱所在的那棵树前,即使后来合了眼,两只耳朵也时不时微微动一下。   今夜的风意外的温柔,一向顽皮的叶子也很给面子,然而蓝雨萱还是醒了。   一声刺耳的尖叫把她从梦境猛地剥离出来,蓝雨萱猛地睁眼并坐了起来。朝树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什么人,她一跃而下,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处于警戒中的马儿,轻声哄道:“无事,小红乖,睡吧,我去看看。”   骅骝放下竖起的鬃毛,重新合了眼,但它那强健有力的四肢仍处于紧绷的状态。   蓝雨萱把包袱藏在树上,拿上醉影剑循息而去。   越往前走,属于女子的细碎呜咽声逐渐清晰可闻。   一个上身被剥到仅剩亵衣的女子被一名大汉制住手脚在她身上胡乱地亲。   洒落一地的破碎衣衫,被堵住嘴巴泪流满面的女子以及她眼中深深的绝望,这些无一不给予蓝雨萱强烈的视觉冲击,加之那令人作呕的大力吮吸声混杂女子微弱的哽咽声……   与此同时,距他们两人不过丈远之处,几乎发生着同样的事情。   不同的是,那名女子身上的衣衫还算完好,在死命挣扎中堵住她嘴巴的布巾掉了下来,她趁机语速极快地哭着哀求道:“你看树下那姑娘比我美多了,你去抓她,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满面胡茬的邋遢男人按稳了她的手脚,随意地转头往树下扫了一眼,他本以为这只是这个女人为了拖延他而随意编造的借口,却万万没料到树下真的站了一个美人!   男人激动地抽出身上的腰带捆住身下女人的双手,然后把她丢在原地,搓着双手大步向蓝雨萱走去。   蓝雨萱亦大步迎向他,男人一喜,面露淫光地盯着蓝雨萱胸部,还没等他吞口水,随即感到自己的胸部也跟着一凉。他低头看去,明明胸前什么都没有,而他的胸膛却被洞穿正不断往外涌着血。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哆嗦着说道:“你是……是妖……”   男人倒下的瞬间,地面赫然映出一把剑的模样。   蓝雨萱提剑走向正处于亢奋之中的另一名男人,他双眼兴奋地紧盯着女人白花花的身体,手上撕扯着女人的亵裤,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男人惊恐地望着自己胸膛处的血洞,想回头却又无力,最终栽倒在女人身上。   温热的血喷在女人脸上,她呆滞几秒,而后手忙脚乱地一把推开压在她身上的男人。   蓝雨萱走近拾起衣衫给她盖上,勉强遮住她□□在外的大片春光。   想开口才发现嘴巴还被堵着,她拿掉嘴里的破布,身子还在不停地颤抖,连带她的说话声也跟着颤抖起来:“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蓝雨萱淡淡道:“路见不平而已。”   “姐姐……”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   女人站起来颤着双腿走到另一名女人那里,帮她解开绳子。   妹妹抱着距离那么远她应该不会听到的侥幸心理抬起头,不料对上蓝雨萱冷冰冰的目光,她不禁心虚地偏头躲在姐姐后面,再不敢与其对视。   姐姐对妹妹道:“快跟这位女侠道谢。”   妹妹支支吾吾道:“我……谢……”   蓝雨萱冷声打断:“不必了。”言毕即刻转身离去。   姐姐看妹妹不自然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妹妹支支吾吾不肯说,姐姐只道妹妹被吓坏了,伸手抹去妹妹脸上的泪,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姐姐没保护好你……”   在两人互相为对方擦眼泪的时候,蓝雨萱又回来了,她拿了一件干净的衣衫放到姐姐面前,却对妹妹道:“我只问你一句,若当时站在树下的人是你姐姐,你可还会那样说?”   妹妹边哭边拼命摇头。   蓝雨萱嘴巴动了动终是忍住没说什么,给她们留了把防身的匕首后转身离开。   姐妹俩立即收拾她们的东西,再不敢在这地方停留,幸好百里之外就有一家客栈,两人相互搀扶一路疾行。   蓝雨萱远远望见她们进了客栈才折回去。   从回来开始蓝雨萱就坐在树下擦剑,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那些被忽视的感官复苏起来,她拿方帕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   “你都擦了快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男声从树上传来,语气颇为无奈。他已经从刚到这里时的气喘吁吁歇到现在的中气十足了,她却还是来来回回地擦着同一个地方。   唐寅初目光落在她每次停在血迹前均逡巡不前的素白方帕,从树上跃下,坐到蓝雨萱身侧。   马儿动了动耳朵,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两人。   他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若有所思地问:“亲人的血?”   蓝雨萱木然地摇头。   “那么……是第一次杀人?”   见她沉默,唐寅初心下了然。   “失手杀错人了?”   蓝雨萱缓缓摇头。   “那你怕什么?”   蓝雨萱看着似乎已凝固的血迹,缓缓开口:“当剑刺入他们身体的那一刻,我当时是兴奋的,因为这一次我没有逃避,而且还救下了两个人。现在这种兴奋褪去,这一切给我的感觉都太不真实,原来结束一个生命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我突然有些害怕。”   唐寅初嗤笑一声,从她手中拿过醉影剑。   “你笑什么?”蓝雨萱看他。   “我笑你无用的事情总思考太多。”唐寅初接着抽出她手里的帕子,低头擦拭起来,“既没错杀他人,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还怕什么!难不成怕他回来找你索命?放心,那样的人作恶多端,死在他手下的人不知几何,鬼也怕缠,估计他没有闲功夫来找你。”   素帕很快被血染红,而醉影剑光亮如初。   唐寅初把剑还给她,赞道:“这真是把好剑!你从哪儿得来的?”   蓝雨萱接过:“这把剑是爹爹给我的,至于他是从哪儿得到的,据他说,是他学成下山那年他师傅赠予他的。”   唐寅初追问道:“那年你爹多大?之后这把剑一直在他手上吗?”   蓝雨萱觉得他提问题的角度着实与众不同,她记得当时她问爹爹的问题是:你师傅是谁?他为什么要赠予你这么一把剑?   “那年他……应与我现在差不多年岁吧。爹爹他十分爱惜这把醉影剑,所以外借的可能微乎其微。”   唐寅初目光不离醉影剑,好奇问道:“这样一把剑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吧?”   蓝雨萱来了兴致:“有啊,很长,你要听吗?”   唐寅初配合地点头。   据说百年前,一位名叫卢叔子的前辈极度痴迷于铸剑。他遍寻世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在雪山之巅觅得一块千年难得一遇的铁英。归家后,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铸剑上面。几十春秋一晃而过,六十九余载过去了,他终于铸出了此生最满意的一把剑。他爱不释手,为其命名为“醉影”,有“醉卧江湖,影出仙霖”之意。   江湖向来是埋不住秘密的。不出三天,醉影剑便成为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绝世好剑。如果他们只是抱着“一睹好剑风采”的目的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江湖人总是贪婪的,他们总想把别人的好东西据为己有。用银子买不到就只好用刀去买。于是,杀身之祸不期而至。虽然之前卢叔子并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他自有应付的办法,但是这一次的事态却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批批的人马纷至沓来,让他措手不及。门外几伙人虎视眈眈地对峙着,躲在屋里的卢叔子急得边来回走边锤拳,嘴中不停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我决计不能让他们夺走我的剑……”外面的人突然好像达成了什么一致的协议,齐齐向他的小屋走来。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他一直所忽视的妻子吴氏突然抱着醉影剑来到他面前,拉着他来到屋子一角。吴氏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不知她按了哪里,一个地道出现在两人面前。卢叔子惊讶地看着妻子。“收拾屋子时偶然发现的,你带着它先走。”吴氏把醉影剑塞给卢叔子。卢叔子愣在那里,她独自留下,焉有活路?可这醉影剑是他最得意之作,他将它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他绝不允许它落入歹人之手为祸世间毁了他一生的心血!妻子看出他的犹豫,狠狠憋回泪水,四十五年了啊,她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寻铁铸剑再容不得他物,此刻才知原来他心里是有她的,即使是方寸之地她也心满意足了……吴氏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拒绝,便直接把他推入地道中,按下了开关。   地道很低,卢叔子掉下来并没有受伤,他马上爬起,拼命拍着门,他想告诉妻子,让她带着剑走,他留下。可惜他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拍门有一会了,外头依旧毫无动静,他不敢去想她的下场,更未曾想到紧要关头是他一向亏欠的妻子救了自己,可是这代价……也太大了。回想这些年,两人的对话少得可怜,连一个温馨相处的场景都拼凑不起来……他闭上眼睛,头抵着墙,悔恨不已,满面伤痛。   出了地道,突然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反射性地抬手挡住光。明明才一天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   自从那天之后,江湖上再没人见过卢叔子,有人说他用醉影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有人说他改头换面躲了起来,还有人说自己见过一个疯子很像他。   “……爹爹说他觉得第一种可能最为可信,卢叔子前辈自刎于乍见光明之后。”蓝雨萱问唐寅初,“你呢?你相信哪种可能?”   “第一种。”   蓝雨萱讶于他的毫不犹豫:“为什么这么肯定?”   唐寅初看着她:“因为是你爹说的。”   “啊?”蓝雨萱惊讶地张开嘴,“为什么这么相信他的判断?你又没见过他。”   “我见过的。”唐寅初轻声道,“我居住的村子坐落于山脚,有一年闹饥荒,山上的土匪下山抢粮。如果村民将粮食给了出去,那么他们自己就会活活饿死。你说他们会怎么选?于是那些山匪开始烧杀抢掠,二十几户人家无一家幸免于难。爷爷为了我能够活下去,已经把家中所有存粮悉数主动交出,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放过我们。年迈的爷爷抱着不满六岁的我没跑多远就被他们追上了,我眼睁睁看着爷爷背上被他们砍了一刀,除了抱紧爷爷的脖子哭泣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当时的我对死亡没什么特别清晰的概念,天真地觉得只要我闭了眼,那些坏人就会不见。现在想想,一向运气很差的我应该是把所有的好运都给了那次吧。当我再睁眼时就看到一个手持宝剑的大哥哥如天神般降临挡在我跟爷爷面前,赶跑了那些山匪。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中他的容貌已模糊不清,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一点,当时他手里拿的就是这把剑。”   蓝雨萱从没听爹爹提过此事,估计他早忘到脑后了。   “生死门着火那天你怎么没提这件事啊?记得当时帮你解了绳子之后,你站起来就走了,一句话不曾多说。”   唐寅初解释道:“比起别人来说,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蓝雨萱盯着他思考片刻,突然恍然大悟道:“是你!”   唐寅初一怔,不知她这话从何而来,不过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蓝雨萱盯着他质问道:“这几天我总感觉有人跟踪我,然而每次回头却找不到可疑的人,那人可是你?”   “是我。”唐寅初大方承认。   蓝雨萱一想到自己的某些行为可能被认识的人尽收眼底,她感觉自己的脸瞬间烧起来,佯怒道:“那你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   “放心,我离得远。”唐寅初咳了声,“而且我这人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知分寸,那些你不想我看的,我一概都没看。”   唐寅初心里苦,她以为他想看吗?这些天以来,他敏锐地发现她时常偷偷目若秋波看着那个叫风止安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也喜欢在她看向别处时悄悄垂眸看她,面色那个温柔的,都能拧出水哟,每每看到此情此景,都让他这个孤家寡人先是脸跟着一红,再是转头忍不住抹一把辛酸泪。   唉,都怪小爷我太聪颖……   唐寅初看着她突然道:“你跟你爹很像。”   “你是指相貌吗?”   “不是,是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那种一脉相承的侠气。”   “多谢!这真是对我最大的夸奖!我很开心!”蓝雨萱说道,“虽然爹爹很少讲他自己的事情,他总说自己在大侠频出的江湖中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我一直向往成为他那样的小人物,胸怀大义,不慕虚名。”   翌日一早,蓝雨萱早早起来整理行囊,唐寅初双手环胸站在马儿前面打量着它,嘴里念叨着:“啧啧,差不多一样粗的腿,多两条就是不一样啊,小爷我这一路追得腿都要跑断了。”   马儿甩着尾巴,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全部喷到了唐寅初脸上。蓝雨萱背着行李走近:“小红看起来很喜欢你啊,你跟它说什么了?”   唐寅初用袖子擦了下脸:“没什么,夸了它两句。”   蓝雨萱上马,与他告别道:“后会有期。”   唐寅初放下衣袖,点头道:“后会有期。”   他目送她策马扬鞭远去,他一路追来原是想确认她身份之后为她做些什么以报当年之恩,但现在他改主意了,他能做到的她亦能做到,他不能做到的她还是能做到,所以又何需他呢?他这个人呢,向来胸无大志,每日逍遥悦己,混吃等死,活着呢就每天开开心心地活着,到死了的那天呢也不怨声载道,回首这一生虽不曾有什么大作为但也不曾害过人也算功德一件。   对于他来说,了无遗憾就算不枉此生。 ☆、第 26 章   虽是一人上路,但蓝雨萱丝毫没感到孤寂,因为这小红实在太通灵性,论机灵与小青不分伯仲。   比如当天正午,小红就做了一件让她大吃一惊的事情。   蓝雨萱远远看到前方有一条河流,当下敲定了午饭。   她下马,熟练地系好裙子撸起袖子,往水里走去。   河水稍显浑浊,鱼儿体积很小又灵活得很,所以蓝雨萱进行地不是很顺利,大半个时辰过去她才抓到两条小鱼。当她因又一条鱼儿从指缝间溜走而气恼的时候,小红突然走过来了。   蓝雨萱见它盯着她抓到的那两条鱼在看,只当它没见过鱼儿,一时新奇,笑了笑又低头专心捉鱼。   谁料没多久听到了下水声,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小红也下了水,她本想赶它上去,见它自觉地走到了一个离她较远的地方。   既然不会给自己添乱,蓝雨萱也不多管,随它玩去了。   当蓝雨萱再次捉到一条鱼想要跟小红炫耀时,却被看到的一幕惊得差点没抓住手里的鱼。   它闭着眼睛看起来似乎睡着了,然而下一秒突然从水中飞出两条小鱼落在岸边,蓝雨萱望着小红那只扬起尚未收回的前蹄,开始是惊讶,后来则变成了欢喜。   她跑上岸拾起小鱼,对小红夸奖道:“小红真棒!就像刚刚那样再踢上来两条。”蓝雨萱手里比划着,“再两条,两条就够了。”   说完她在岸上忙着生火,小红任劳任怨地又抓了两条鱼之后安静地在一旁看她烤鱼。   一人一马吃饱喝足之后慢悠悠地往前走。   蓝雨萱就这样一路不紧不慢,在第四日的日出时分抵达了她的目的地——洛阳。   她在看到城门的时候就下了马,牵着小红随着拥挤的人潮入了城。   刚一踏进城门,春风送来十里花香。   扑面而来的香气令蓝雨萱精神一振,心道连桂花都如此令人惊艳,不知那天下一绝的洛阳牡丹成片盛开之时会是何等景象?   走在桂花飘落的街道,她发现只少数几人同她一般,面露欣喜,仰面观花,其他人均目不斜视,行色匆匆,不知是早习以为常,还是无暇关心。   蓝雨萱按照娘亲信中提供的路线图轻易找到了那户人家。   她在进城之前已大致整理过仪容,于是此刻直接上前叩门。   没多久门从里面打开,家丁看着面前这名陌生的女子,礼貌地询问道:“请问姑娘有何事?”   蓝雨萱拿出玉坠递给他:“可否帮我把这个交给你家夫人,她看过之后就知道我是谁了。”   家丁接过玉坠,应道:“好,请姑娘稍等。”   他拿着玉坠刚拐过假山,就碰到了温管家。   他虽然动作很快地把玉坠藏于掌下,但还是被眼尖的温管家看到了。   温管家笑眯眯地对他问道:“你不在大门口守着,这是要去哪儿呀?”   家丁缩了缩身子:“门口有位姑娘来找夫人,我去通报一声。”   “是吗?”他提高音调,突然变脸道:“那你手里藏的是什么!拿出来!”   家丁骑虎难下,只得交出:“这是那位姑娘要我拿给夫人的。她说夫人看过之后就知道……”   温总管猛地踢向他的膝盖,家丁吃痛,半跪在地,只听头顶传来尖利刺耳的声音:“谁给你的胆子!什么东西都敢往府里拿!赶外面那人走!”说着,把玉坠往怀里塞。   这时,从旁侧伸过来一只属于女子的手,抽走了这块玉坠。   “谁……”温管家刚想说谁如此大胆,在看清来人之后换上了笑脸,“哟,嫂子,您不是还病着呢吗,怎么出来了?”   呵,我若不出来,儿媳妇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方柔一向不喜他,碍着二叔的面子不好直接表露出来。她笑得比他更假:“我若不出来,怎知道原来堂弟这管家做得如此尽职尽责?不过不巧的是,这块玉坠的主人我认识。”   温管家又踢了跪在地上的家丁一脚:“没听到夫人的话吗,还不快去请那位姑娘进来!”   家丁刚要走,被方柔叫住:“你去告诉少爷,有远客上门,让他替我迎客人进门。”   言毕,方柔快步回了自己的屋子,重新躺下,一边幻想着那姑娘的相貌性情一边满心雀跃地等两人过来。   蓝雨萱看着往来的人群,极富耐心地等在门口。听见门开的声响,她回头看去,见是一名陌生男子,而之前的那名家丁跟在他身后,蓝雨萱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家母病体未愈,特地差我来迎姑娘进门。令姑娘久候,廷书深以为歉。”   他清秀的样貌,温文尔雅的气质,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全部沦为陪衬,如同远扬的钟声,低沉,悠长,不卑不亢,听之难忘。   温廷书引蓝雨萱到母亲房前,正欲离去,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是廷书吗,快领你雨萱妹妹进来。”   温廷书闻言推开房门,领蓝雨萱来到母亲床前。   方柔坐起身,从蓝雨萱进屋开始视线就没离过她。跟她猜想的差不多,这小姑娘果真遗传了她爹娘的美貌,生得一副可人的模样,她越看越喜欢。   温廷书掩唇轻咳了一声,方柔才满意地收回打量的目光,对蓝雨萱笑了笑,拍着床沿,柔声道:“别站着啊,来,坐柔姨这儿。”   这是蓝雨萱第一次拜访长辈,内心忐忑不已,方柔看出她的拘谨,拉过她的手,有心与她亲近,问道:“你娘身子可还好?”   蓝雨萱点头,缓声道:“娘亲她很好,她听闻你风寒许久未愈,担忧不已,正巧我离家在外便命我前来探望。”   “婉晴在信中与我说了此事,我不知你何时到,否则必让廷书去城外迎你。”   “哪敢如此劳烦?”蓝雨萱受宠若惊,“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应提前告知您一声才是。”   蓝雨萱陪方柔闲话家常良久,说得她口干舌燥却见眼前这位温夫人依旧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病态。她看她精神很好,想来是快痊愈了,便向她辞别。   方柔自然不会就这么让她离去,故人之女远道而来,岂有不盛情款待一番的道理?   盛情难却的同时,蓝雨萱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温夫人与娘亲是知己好友,那么在这里多住些时日说不定能打听到爹娘不会同她说的一些轶事,顺便赏赏洛阳之美景,一举两得,遂不再推辞应了下来。   方柔拉着蓝雨萱叙话,直到夜幕降临,三人围坐于桌前,蓝雨萱才第一次见到这座宅子的主人——温丰。他刚从外面回来,带了一身凉意进屋,路过蓝雨萱时,蓝雨萱明显感到了他带起的风是凉的。   蓝雨萱发现这家人席间极度自律,不仅毫无交谈,甚至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极小,她低头安静地咀嚼。所幸方柔手艺之高,面对这一桌美味虽束手束脚了些倒也不觉得难过。   饭后,温丰唤温廷书随他去书房,方柔则亲密地牵着蓝雨萱,邀她到庭院散步。   蓝雨萱正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相似身影,在方柔牵住她时转头看向方柔,听完她的话后微笑应声。   经过将近一天的相处,两人很快熟识起来,而蓝雨萱也明白了她如何会与娘亲成为好友,性情如此率真、偶尔天真烂漫的人真是让人想不靠近都难。   “是否觉得闷了些?”方柔问道。   “什么?”蓝雨萱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才在桌上。”   “是闷了些。”蓝雨萱实话实说,“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嘛,我能理解的,多适应两回就好了,柔姨无需顾虑我。”   方柔轻点了下她的鼻尖,笑言道:“你这孩子真会讨人欢心,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柔姨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蓝雨萱抱着方柔的胳膊笑眯眯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呀!”   方柔揉了揉她的头,两人继续往前走。   “不过早些年可不是现在这样。”方柔解释道,“你廷书哥哥年幼时是个十足的好动鬼,有一次吃饭时调皮结果被鱼刺卡到喉咙,郎中费了好大气力才弄出来,我倒还好,可吓坏你温伯伯了,于是自那之后他就下令再不许在吃饭时说话。”   这倒是出乎蓝雨萱的意料,她原以为仅是家教严格所致,没想到原因竟出在那个文质彬彬的温家公子身上。蓝雨萱越想越觉得有趣,这一家人的相处模式与自家迥然不同。   入夜,相比漆黑寂静的温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江月楼正值灯火通明,楼下阵阵高谈阔论酒杯相碰,楼上风止安和程煜双双举箸无言。   程煜摸着吃得饱饱的肚子,满足地叹息一声,看向饭后依旧忙着处理信件的风止安,低叹一声,走到他身边,背倚桌案对他道:“那个罗迦离开青城至今已一周有余,我们的人自他进了洛阳之后再寻不到他的行踪。”   洛阳?   听到这两字,风止安停笔,他总算明白当初听她说洛阳两字时心中的异样从何而来。   程煜神秘地对他说道:“另外,我在追查生死门的时候,你猜我还发现了什么?”   风止安看向他:“什么?”   “这个罗迦,竟是传闻中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生死门左使!啧啧,真是万万没想到啊,小小年纪就大权在握。”程煜一手摸着下巴叹道。   生死门左使。   风止安默声重复,将脑中一条条零碎的线索串连成一串。   既然他是左使,那么他口中的义父难道是——生死门的门主?   他将他的猜测说与程煜听,程煜也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   风止安又将与罗迦相处以来他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咀嚼了一遍,抓住了两个很关键的字。   那时郑澜对他说,你需回洛阳一趟。   当时他问她,义父找我?事情急吗?   一个“回”,一个“找”,说明了什么?   至少说明他们极有可能还在洛阳!   风止安放下笔的同时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洛阳一趟,这些信件就交由你处理了。”   对于他的反应,程煜并不意外:“没问题,你打算几时启程?”   风止安起身开始收拾行李:“现在。”   “啊?”   程煜想劝他明早再走,不过他更知道劝也无用,于是叹了口气,走过去帮忙。   楼中喝酒谈话声渐歇,白日生龙活虎的店小二累得趴在柜台睡熟了,微张着嘴。风止安路过时看到,正欲解开包袱,程煜伸手拦住他,脱下自己的外衫轻手轻脚给小二披上,两人相视一笑。   见风止安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雪白的骏马,他上前摸着马儿问:“怎么这次带巡风了?赤焰呢?”   “它有其他任务在身。”   程煜看着风止安,眨眼的瞬间就懂了,他一脸戏谑地打趣道:“恐怕连蓝姑娘的爹娘都没你这么操心啊。”   风止安百年难得一见地羞红了脸。   程煜在他上马前按住他的肩膀,收了笑闹的心思,叮嘱道:“凡事小心。”   风止安颔首,策马径直闯入浓稠的黑夜。 ☆、第 27 章   翌日,蓝雨萱早早爬起来,因为昨夜方柔已交待温廷书让他今日带她四处转转以尽地主之谊。   蓝雨萱梳理妥当出来时,温廷书已等在门口。   温廷书始终尽责地陪在身侧,她每遇到新奇的事物都会停下来看一看,他从不催促也不见不耐,十足的君子作风,并且在她问东问西时他也会极尽详细地解答。   总的来说,这是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无论男女。   蓝雨萱顿足良久,温廷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前方不远处就是白马寺。   “那里可以去吗?”她兴奋地问。   每日前往白马寺祈福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清晨的寺庙里更是人满为患,然温廷书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扫她的兴:“当然可以。”   他深知此处鱼龙混杂,遂寸步不离地紧跟于她身侧,悄声无息地挡掉一些不怀好意暗中伸来的手,待到人少之处才退回一尺之距。   蓝雨萱起初有所警觉,注意到温廷书的动作后,放心地由自己将大部分注意沉于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中。   站在许愿井前,她跟着上一个人有样学样地抛下一枚铜板。父母康健恩爱,她本以为自己没什么愿望要许,可是闭上眼的霎那却冒出许多人。   她固执地许下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愿这世间再无杀戮。   离开之前想了想又往井中抛了枚铜板。   再次跟着人群往前走,她停在大殿门口,看着里面跪于蒲团虔诚祈福的人们。在这香火缭绕之处,她突然很想念风止安。不知他一切可好?   “不进去吗?”温廷书问她。   “不了。”蓝雨萱摇头,“心不诚,怕亵渎。”   温廷书点头表示理解:“那劳烦蓝姑娘在这里等我片刻。”言毕,他大步迈过门槛,双手接过僧人递来的燃香,举着拜了三拜后插入香炉。   出来之后他问她:“想去后山瞧瞧吗?那里有一大片枫树林,景色颇美,而且……”他顿了顿,面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人迹稀零。”   蓝雨萱闻言立即起了兴致,连连点头。   温廷书带着蓝雨萱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无人之地,他拨开草丛,一条蜿蜒小径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蓝雨萱跟在后面,不可思议地向他询问:“这条小路如此隐秘,你是怎么发现的?”   温廷书拨开头顶低垂的枝桠,回道:“幼时调皮总爱四处乱跑,一次偶然的机会就发现了。”   小路尽头远远能望见大片翻飞的红浪,艳丽而张扬。   远看时是惊叹,然而真正置身于林中,方知妙不可言何意。   温廷书弯身拾起一片掉落的枫叶,两指捻着它转动,缓缓道:“老一辈人大都不喜红枫,认为其红似血,且悬于头上,乃不祥之兆。可我却爱极了这份浓烈,它们不惧世俗,把自己的美毫不掩饰地现于人前,活得肆意而明磊。”   蓝雨萱向后高仰着头,不规则锯齿状的天空在赤红枫叶的映衬下有说不出的净美。   两人漫步在火红的枫叶林中,蓝雨萱突然停住,温廷书也随之顿足。一片叶子从蓝雨萱眼前飘落,她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此刻在两人正前方十丈之外的一棵树下,跪着一个男人,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双手合十,神色之虔诚令人动容,不断有枫叶掉落在他头顶、身上,他却始终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蓝雨萱与温廷书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在原地,谁也不忍上前打扰。   男人睁开眼,起身时才发现站在远处的两人。看见两人的刹那,他先是吃惊,没想到这等人迹罕至的地方竟能碰到其他人,后是害怕,慌张地转身拔腿就跑。   “诶?”蓝雨萱想追上去,却被温廷书制止,她看着他不解地问道,“他跑什么啊?”   温廷书看向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成日被人驱逐,被人打骂,以致于一见到衣着整齐的人就自觉避开。   “若我没猜错,他该是被寺中的僧人或香客驱之门外,因此偷偷跑上山来祈福。他跑,许是怕被我们责打。”   “什么?”蓝雨萱看向那个已跑远的人,“我们为何要责打他?仅仅因为他的外表吗?”   温廷书答道:“是,连他被驱之门外亦是因为如此。寺里的规矩,衣衫不整之人不得入寺。”   蓝雨萱顿觉不公:“难道他就不想穿一身整洁的衣衫吗?为何连神圣的佛门之地竟也不能免俗?”   “世间本无绝对公允之事。”温廷书目光悠远,“佛门之地也是俗人颇多。”   蓝雨萱叹息一声,为这世道。放在以前,她定会冲进寺里据理力争一番,大数不公之处,而今,她会默默送他一件干净衣衫。   她是这么想的,而她也这么做了。   来到一家成衣铺,她回忆了一下那人的身量,买下一件料子舒适样式普遍的衣衫,欲等再见的时候找机会给他。然而蓝雨萱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来得这样快。   两人刚从成衣铺走出,一眼看到那个男人在街道对面,他躲着人群一个人走着,找了个墙角蹲下,呆滞地看着过往行人。   视线被一片鲜嫩的鹅黄色挡住,他向后退了退,缩着身子,尽量远离了些,然而视线中的鹅黄色还在,他后背抵着墙,顺着这件明丽的衣裙抬头向上看去,结果看到一张带有善意的笑脸,他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蓝雨萱把衣衫递到他面前:“送你的。”   那人呆呆地看着崭新的衣服,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是一个一碰就碎的梦,半晌后他颤声问道:“当真……送我吗?”   “当真。”话落,她又往前递了递。   男人颤抖着伸出双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在自己身上大力擦了两下之后才重新伸手,触到衣服的瞬间他热泪盈眶。   他表现出的高兴与欣喜令蓝雨萱颇感欣慰,但他说出的话却令她错愕不已。   他双手捧着衣服,目光在上面留恋好一阵,而后抬头胆怯地看她,小心翼翼地哽咽着问:“姑娘,我可以拿这身衣裳……去换钱吗?”   “为何?可是不喜这样式?”   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低头道:“不是,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衣裳了。可是像我这样的人,穿这么好的衣裳怕是糟蹋了它,莫不如用它去换三天的饱饭。”   对于一个连吃一顿饱饭都是奢侈的人来说,他还会在乎自己穿什么样的衣裳吗?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蓝雨萱理清思路,辩驳道:“何为‘像我这样的人’,你明明正当年少,未来变数何其多,岂能就此轻易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他无父,母是乞儿,所以他自小就是一个乞儿,后来他娘去世,他还是一个乞儿,从没人告诉他,除了乞丐,他也有资格做别的。   “我真的……可以吗?”他仰头,眼里闪着希冀。   蓝雨萱点头,眼含鼓励,语气坚定道:“只要你想,就可以!”   他把衣裳紧紧抱在怀里,突然向着两人跪下,重重一叩首,起身的瞬间潸然泪下。习惯了不屑,鄙夷,呵斥,怒骂,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   当蓝雨萱与温廷书二人回来的时候,饭菜刚刚摆好,桌案旁仅端坐方柔一人,她笑着招呼道:“回来了,快坐。”   方柔招呼蓝雨萱坐于自己身侧,温廷书在方柔另一侧落座。   方柔依旧如昨日那般,热情地给蓝雨萱夹菜,不时询问是否合她的口味。   “廷书今日都带你逛了哪里?”方柔随口问道。   蓝雨萱把嘴里的食物全部咽下去才开口,略去枫树林的那段,同她一一道来。   方柔听完,探询道:“萱儿喜欢洛阳吗?”   蓝雨萱细细咀嚼,过后方道:“洛阳之景,美则美矣,但对我来说却少了那么一丝心动之感。”   听她这么说,方柔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她侧首支颐,目光游离到另一侧,然而看着自家儿子一举一动皆优雅悦目,她心里那个已偃旗息鼓的小人儿仿佛看到了希望般又重振旗鼓。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温廷书停箸抬首,疑惑地回视方柔,不懂她眼中的炙热从何而来,他看着方柔翘起的嘴角,眉心一跳。   “好久不曾听廷书抚琴了,今日阳光正好,可否抚上一曲,让娘一饱耳福?”话落,方柔看向蓝雨萱,诱道,“你廷书哥哥的琴声曾引得鸟儿驻足和唱,萱儿可有兴趣一听?”   温廷书对着两道期待的视线点头应允,在方柔面上顿了片刻。娘亲一向不喜他抚琴,总道男儿就该舞刀弄枪方显英雄气概,不该溺于靡靡琴音,怎地今日忽然转了性子?   未时一刻,湖面像被洒下一层金粉,鱼儿争先恐后地相互拥挤着浮上水面。   湖的正中央,筑有一雅致小亭,亭子四周挂满了纱帷,既用以遮光又通风不失凉爽。   正值纱帷被风吹起,一缕琴音从中逸出,琴声悠扬,清亮悦耳,仿佛看见了山中跳跃的泉水,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蓝雨萱闭目聆听,生出一种自己从未离家的错觉。   善抚琴之人大都五指修长纤细,温廷书也不例外,且他的肤色较常人而言更加白皙。   这是方柔第一次坐在这里认真听儿子抚琴,尽管怀着别样的心思,却意外地发现眼前的场景与她之前想象的有很大不同。在她的印象中,男子抚琴易为瑶琴所化,磨去刚硬滋生阴柔,即使当时听闻仆从兴奋地议论廷书琴声引来鸟儿时她也是兴致缺缺、摇头一叹,可是真正见了方知——原是她愚昧了!   她见蓝雨萱听得如痴如醉,庆幸自己当初只是不喜他习琴,未曾多加阻挠。   许久未曾抚琴,一口气连弹三曲,他弹得酣畅淋漓,她们听得酣畅淋漓。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曲毕,方柔递上锦帕,关切道:“快擦擦汗,别着凉了。”   温廷书起身接过:“多谢娘亲。”   直到方柔重新坐回来,蓝雨萱才从乐曲中走出,回神赞道:“温公子琴艺之高,连游鱼都浮到水面聆听。”   温廷书停下擦汗的手,谦虚道:“蓝姑娘谬赞了。”   两人谈话间还是较为生疏,方柔沉思片刻,猛然想起一事,抬头对温廷书问道:“廷书,明日可是上巳节?”   温廷书思考片刻,肯定地答道:“是。”   方柔问蓝雨萱:“明日洛河会很热闹,要去看看吗?”   上巳节?蓝雨萱首次听说这个日子,依她的性子当然要去凑凑热闹。   她兴致勃勃地应道:“好啊。”接着随口一问:“我们俩吗?”   “不,我们仨。” ☆、第 28 章   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温廷书还是贴心地为两人准备了一辆马车,然而两人出来时各自牵了一匹马,见此情形三人俱一愣。温廷书给站在门后的仆从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即上前把马车拉了回去。   方柔向蓝雨萱询问道:“萱儿骑术如何?”   “勉强看得过眼。”   在谷中时无需骑马,只在临走前跟她爹学了两天,所以蓝雨萱这话并不是自谦,她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赛一场如何?从这里到洛河。”   恰巧现下街上空无一人,蓝雨萱一口应道:“好啊。”   话音刚落,两匹马一齐冲出,空旷的街道响起阵阵马蹄声。温廷书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参与她们,依旧按照平时的速度跟在后面。   两匹马一开始是并驾齐驱,后来差距渐渐拉大。   尽管有小红的全力配合,但还是不及方柔高超的骑术,没过多久便被远远甩在后面。   蓝雨萱不识路,在一个分岔路口彷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正当她举棋不定的时候,温廷书到了。   “娘亲她一向如此,做什么事情一旦投入进去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驱马上前,来到蓝雨萱身边,“跟我来。”   方柔到了目的地勒马才发觉蓝雨萱没跟上来,她刚想回去找,转念想起温廷书在两人后面便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安静地下马等候。   温廷书带着蓝雨萱很快赶到了。   蓝雨萱到这里的第一眼被洛河所吸引,她顿时明白了为何街上行人如此之少,原都聚集于此。   洛河边挤满了男女老少,乌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祓禊之后,众人坐于河畔,浮杯于水上,羽觞随流波,随停即饮。   蓝雨萱首次见此热闹景象,看得目不转睛,饶有兴致地随方柔与温廷书二人入其俗。   一个时辰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蓝雨萱起身让位给一孩童,告诉方柔她打算在附近走一走。   方柔乐在兴头,无暇□□,拍拍温廷书对蓝雨萱道:“让廷书陪你。”   蓝雨萱想说她一个人就好,可是方柔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为免你找不回来。”   温廷书依言尔雅起身,伴在蓝雨萱身侧。   两人牵马慢行,看着远处青山绿水,听着河边传来的阵阵欢笑,心情无比欢畅。   可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偏偏喜欢在所有人都高兴的时候做出一些不令人高兴的事情。比如现在混在人群中的一位无论是相貌还是衣着都极其普通的女人。由于人多,所以河边的每个人挨坐得很紧密,她趁右手边的女人不备,轻易地扯下了她腰侧的钱袋。得手之后,她不动声色地起身,意欲离去。   蓝雨萱岂能轻易让她如愿?   那女人很警觉,加之这里牵马的人不多,她很快发觉自己被盯上了。   她专挑人多的地方走试图甩掉两人,其中几次险些成功,但最后无一例外被温廷书找到。见此法行不通,她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出了人群撒腿就跑。   这女人会轻功?   蓝雨萱顾不得诧异,即刻翻身上马直追而去,温廷书紧随其后。   女人回头看了蓝雨萱一眼,眉头紧皱,突然改变路线,向山上而去。   蓝雨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她在林中七拐八拐,专挑枝叶繁茂的地方走,蓝雨萱因此不得不矮身贴在马背上,饶是这样,她仍执拗地狂追不舍。   眼见距离渐渐拉近,女人急了,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使出全身力气向后抛去。   蓝雨萱侧着身子避开了,但小红没法避开硬是受着了。石子没被灌输内力,打在身上不算太疼,可不巧的是,其中几颗歪打正着打在它的眼睛上,石子尖锐,痛得它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前蹄扬起,猛地停了下来。   蓝雨萱抱紧了小红的脖子,轻声安抚它。   “你在这里等我。”话落,温廷书越过蓝雨萱追了上去。   蓝雨萱下马察看,发现小红一只眼睛紧闭,她猜到原因但不知如何是好。又一阵马蹄声响起,她以为是温廷书回来了便没回头,接着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小红被石子打到眼睛了。”话落,蓝雨萱才察觉到不对劲,问话不对,更重要的是,嗓音不对!她缓缓转过身,看到身骑白马逆光而立的他,一时不知是幻是实。   小红刨了刨前蹄,巡风从鼻子中呼出一口气喷到小红脸上,小红扭过头去,血顺着它的眼角流出,看起来煞是骇人。   风止安叫了声巡风,巡风这才安静下来。他翻身下马,走上前仔细察看一番,对蓝雨萱道:“看来得送它去医馆了。”   蓝雨萱紧张起来:“它的眼睛以后会不会看不见了?”   他安抚性地轻拍小红的额头,答道:“不会,没那么严重。”   听他这么说,蓝雨萱才稍稍放心了些,看他掏出一块素帕认真地擦拭小红眼角的血迹,心底的愧疚一时涌上来,喃喃道:“都怪我没能照顾好它。”   风止安的手停了一瞬方继续:“以往连箭都躲得过,现下却被小小石子伤了,是我近些年月疏于训练它了。”   看风止安擦得差不多了,蓝雨萱牵住小红的缰绳,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两人牵马出了林子,蓝雨萱凭记忆找回方柔的位置,告知她的马伤了,要去医馆一趟。   挤出人群,她与等在原地的风止安一同离去。   在两人刚离开河边的时候,温廷书回来了。他先把钱袋还了回去,然后找到方柔,问她:“蓝姑娘回来过吗?”   “嗯。”方柔随口应道,“她去医馆了,她的马伤了。”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转身惊讶地看他:“你不是一直跟她在一起吗?怎会不知?”   温廷书三言两语道清原委,方柔听完就要去找她。   温廷书拦住她:“洛阳医馆那么多,我们要从何找起?况且一家家找起来极容易与她错身而过。”   他将方柔按坐回去,劝道:“蓝姑娘又不是三岁孩童,到时自会回去,娘无需太过担忧。现下回去还早,难得您风寒刚好,且安心再坐一会儿吧。”   两人话中的主角此时刚刚到医馆,一位老郎中把小红牵进去,留蓝雨萱与风止安二人等在外堂。   现下空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们两人,无事可干的蓝雨萱偷偷看他,一下子想起离开青城之前的那个吻,她红着脸移开目光,心里忐忑不已,不由得开始揣测当时的他是喜是怒,结果越想越浑身不自在起来。   “小红?”   风止安突然开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名字也很适合她。   “怎……怎么了?”蓝雨萱问,心里更紧张了。   几日不见,他发现她似乎胖了些。“这名字……”他嘴角噙着笑意继续道,“起得很贴切。”   蓝雨萱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几时到的?”   “今日刚到,巡风嗅到赤焰的气息便寻过去了。”   赤焰?   蓝雨萱脑子迟钝地转着,明白了他的上一句话,以为他在取笑她,这下连耳朵都跟着红了。   幸好老郎中解救了窘迫的她,他牵出赤焰,嘱咐他们记得及时换药。   风止安客气地接过老郎中递过来的药并多付了五两银子。   老郎中接过银两,不曾点数就放进抽屉,接着碾药材去了。   蓝雨萱刚要开口,被风止安拦下,她抬头看他,他微微摇头。   风止安牵着赤焰出来的时候,一直等在门口的巡风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巡风怎么了?”蓝雨萱问。   风止安好笑地掩唇轻咳,若他没记错,她似乎唤那只青鸟为小青。   “巡风与赤焰向来互看不顺眼,我猜现下它正嘲笑赤焰呢。”   蓝雨萱看向赤焰,为了纱布能盖住它受伤的眼睛而缠过整个马头,样子看起来确实比较滑稽。   “它们感情很好吧?”   “是啊。”风止安忆起往昔,颇怀念道,“成天一起训练,连吃睡都在一处,长时间朝夕相处感情哪能不好?”   蓝雨萱脚步慢下来:“既是如此,当时为何让我带走小……赤焰,你就不担心再见不到它了吗?”   风止安停住,回身看她:“不担心,巡风会找到它的。”   哦,难怪不担心,原来有法子找到啊。等一下……找到它,那不就相当于找到了她吗?   她猛地抬眸,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为免自己会错意,蓝雨萱细细思量。而他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笑意清浅地回视她,眼底一片温柔。   就这么一个眼神,她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脸再一次不争气地红了,偏偏还听到他一本正经道:“小红这名字通俗易懂,俗中带雅,以后就这么叫吧。”   腾地一下,蓝雨萱觉得自己的脸在熊熊燃烧。她低头往前走,走着走着视线里出现一双鞋,鞋面上绣了精致的竹形暗纹,暗纹是金色的,需得细看方能发觉。蓝雨萱将上面竹子的数量都数完了,然而鞋的主人还是一动不动。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听清楚他的心跳,砰砰砰……咦,似乎变快了呢?   视线里的鞋子后退了一步,未待她往前走,她感觉到一道黑影向她压下,她呼吸变得清浅,随即她感到额头处传来软软的温凉,不由得屏息,待到他重新站定,她仍一动未动,只听他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温言浅语,直击心扉。   蓝雨萱缓缓抬头,两颊的红霞衬得她眼里的喜悦是那么地明显。她轻轻踮脚,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紧紧拥住了他。   他亦轻轻环住她的腰,动作轻柔又珍重至极。 ☆、第 29 章   听风止安说他还没吃上饭,蓝雨萱立即拉他去了最近的一家包子铺。   店家是一对老夫妻,许是因今日上巳的缘故,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老婆婆热情地迎两人进屋,拿抹布擦了桌椅才招呼两人坐下。   包子没端上来之前,风止安与两位老人家叙话。   “婆婆,近日洛阳可有何奇事发生?”   “洛阳每日都有奇事发生。比如说昨日。”老婆婆停下拨弄算盘的手,“听说啊,昨日午后,一个满身补丁衣衫破旧赛乞丐的男人大闹白马寺。门口的僧人根本拦不住他,他一路冲到方丈面前,大谈其不公之处。末了他问方丈,我这一身可有伤风化?方丈沉吟不语,其中一小僧忍不住反问,你这还不算有伤风化?他似笑非笑盯着那名小僧,朗声道,我一没坦胸露乳污人眼球,二没蚊蝇萦身熏人口鼻,三没秽语污言辱人双耳,小师傅你倒说说我何处有伤风化?他目光咄咄扫过众人,我是穷,但我不脏,无论是人,还是心!”   风止安欷歔道:“武人气魄,文人风骨,非平凡人矣!”   蓝雨萱追问老婆婆:“后来呢?”   老婆婆接着道:“方丈听了他这一番话,既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而是对他说,施主的意思老衲明白,可规矩是祖宗定下的,我等不敢擅自更改。但要破这规矩,也不是无法,你若能让寺中的金身大佛点头,这规矩可改。”   “让佛像点头?”蓝雨萱先是不敢置信,而后义愤填膺,“这怎么可能做到?那方丈不是存心刁难人么!”   风止安笑笑,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姑娘别急,还有后来呢。”老婆婆道,“四周的香客听了方丈的要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均道不可能做到,唯独那人略一思索一口应了下来。一群人把大殿挤得水泄不通,千百双眼睛都盯在一人身上。谁料那人向上一跃,跃到十丈高的横梁,没停顿立即又纵身跃下,落地后笑嘻嘻地对方丈说他做到了。众人俱目露惊疑,面面相觑。那人不慌不忙地开口解释,他问众人,点头点头,是否即为头一低一抬。众人点头,之后纷纷称是,于是他接着道,当我在梁上时,佛像于我来说是低头的,然而当我落地时,佛像于我来说又是抬头的,这连续的一低一抬,难道不是点头?众人恍然大悟,均哑口无言。事已至此,方丈只得站出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既然做到了……那么即今日起,衣衫不整之人不得入寺的规矩改为,凡有伤风化之人不得入寺!”   讲完,老婆婆无不感叹道:“白马寺流传近百年的规矩竟这么说改就被人轻易改了……”   “是啊。”风止安礼貌地应和道,“此人真乃奇人也!”   蓝雨萱对于自己错过了这么精彩的一幕深感惋惜。   老婆婆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和蔼地笑道:“好俊俏的姑娘,小伙子好福气啊。”   风止安腼腆一笑,看向蓝雨萱,不客气地承了下来:“是好福气。”   适逢老伯端来包子,蓝雨萱忙红着脸撤回手。   他坐姿端正,吃相优雅。蓝雨萱忍不住问:“味道如何?”   “你会喜欢的。”   风止安夹了一个大包子伸到她嘴边:“喏,尝尝。”   蓝雨萱看着包子,张嘴小小地咬了一口,包子分量很足,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肉香四溢。她接过包子,这一吃,就没停下来。   本是拉他来吃,结果自己吃得比他还多。看着两人面前空了的盘子,蓝雨萱窘然:“要不……再来一屉?”   “你吃饱了吗?”   “我是吃饱了,可你……”   风止安放下筷子,接道:“我也饱了。”   付了钱,两位老人家热情地送他们出门,老婆婆善意提醒道:“今日洛河边热闹得很,你们闲来无事的话可以去瞧一瞧。”   风止安温和有礼地回道:“好,我们知道了,多谢婆婆告知。”   蓝雨萱从风止安身后探出头:“婆婆你们不去吗?”   老婆婆道:“不去啦。今儿好多家铺子都歇业了,若我们也去了,怕那些饿了的孩子找不到地方吃饭。”   走出几步之后,蓝雨萱突然回头。   老婆婆似转身太快没站稳,老伯伸手扶了她一下,然后再没松手。两人相互搀扶着向屋里走去,那背影如紧紧依偎的两棵老树,其根须早已缠绕在一起,终生难分。   风止安见她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蓝雨萱回过头,问他,“现在我们去哪?要去洛河吗?”   “与你一起,去哪里都好。”   “哦。”蓝雨萱淡淡道,将脸转向一旁无人的街巷,眉眼羞涩地弯起。   “无论是上巳,还是祓禊,这些我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   她兴奋地将自己眼中所见的美好迫不及待地一一分享于他,他则一路安静地倾听,目光不离她素净姣好的面容。   “……你上一次参与祓禊是什么时候呀?”   风止安沉默片刻,幽幽一叹:“距今已有五年了。”   他侧头去摸巡风,蓝雨萱看不到他眼中流露的神情:“跟谁去的呀?程煜吗?”   “嗯。”风止安轻声答道,“还有爹和娘。我还记得当时程煜嘴馋我娘做的花开富贵虾,特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我家。”   “花开富贵虾?”蓝雨萱双目瞬间明亮,“那是道什么样子的菜?”   风止安哑然失笑,他怎么忘了身边这位也是个馋猫。   他回忆道:“先将虾去须,然后再去除虾足虾枪,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他没亲眼见过娘亲做这道菜的过程,直接道成品的样子:“端上来的菜,煮熟的虾头拱于一处,加了蒜蓉的开背虾平铺于粉丝之上,并且摆成一圈,上面淋了金灿灿的油,整个菜的外形如绽放的花朵,故曰花开富贵虾。”   蓝雨萱仅是听他的描述就直咽口水,万分羡慕程煜的好口福,情不自禁地嘀咕出声:“我也好想吃伯母做的这道菜啊!”   “你没机会了。”风止安淡淡道,“我娘她已经不在了。”   蓝雨萱闻言猛地顿足,咬了下唇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傻瓜,道什么歉。”风止安揉揉她垂下的头,“逝去的家人在我这里并不是不能提及的禁忌。相反,多亏你的提及,我方能重温那些温馨欢怡的瞬间。”   蓝雨萱抬眸看他,尽管他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她感受得到他极力压抑的伤感。以往他身上时而乍现的孤寂与寒戾,此刻都有了解释。她心疼不已,突然有种冲动,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他面前。   她拉下他的手,缓缓握紧,启唇轻道:“与我一起,我家便是你家,我娘便是你娘。”   风止安未曾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郑重的模样,仿佛做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   这是第二个人与他如此道。他突然觉得上苍于他,似乎留有那么一丝的温情。   风止安没言语,反握住她的手,与她继续往前走,两人中间拉着的手不曾松开。   “虽然你没机会吃到我娘做的这道菜了,不过我可以一试。”   蓝雨萱闻言惊喜地看向他。   在她期盼的注视下,风止安顿了顿,又道:“但不保证味道。”   他在提醒她不要对他的手艺期望过高,谁料蓝雨萱不假思索言:“只要经由你手,即使味道不美到了我口中也是美的。”   话脱口而出后,蓝雨萱方觉其意露骨,慌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你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得很好,这点小事一定难不倒你。”   对于她在他面前越来越多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风止安百看不厌,忍不住逗弄。   只听他慢悠悠道:“我竟不知原来我在雨萱心中如此完美。”   “我……”蓝雨萱佯怒,欲抽回手,风止安但笑不语,蓝雨萱在他的美人计下丢盔弃甲,嘟起嘴发泄似的捏了捏他的手指。风止安任她玩闹,目光宠溺地看她,嘴角挂笑。   巡风与赤焰安静地伴在两人身侧,滴滴答答的马蹄声在寂静的林中响了一路。   前方传来的骚乱将这平静打破,两人两马不约而同地向前看去。   成群的人向他们奔来,而这些人来自的方向正是洛河。人们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每个人面上的慌张与恐惧一览无遗。   “请问……”蓝雨萱向迎面跑来的一名女子开口,然而这名女子仅瞥了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跑过。   一连四次,人人皆是如此。   逆着人群往前走的两人异常扎眼,但此刻每个人都没额外的心思去多瞧他们一眼。   对此,蓝雨萱更是疑惑丛丛。   前方究竟有什么骇人的事物?   终于等到有人停了下来。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伯似是跑不动了,正扶着树干不停地喘着粗气。   “老伯,前面发生什么事了?”蓝雨萱抓紧机会问道。   “洛河边……”老伯缓了口气,说出最重要的后半句,“杀人啦!”他拍着树干,痛心疾首道:“我活了大半辈子,首次见到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啊!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   “欸,姑娘你们去哪儿啊?前面危……危险啊……”转眼两人已掠出一里远,老伯的话散在风里,他咽了后面的话,与留在原地的马儿五目相对。   两匹马一前一后追向主人,老伯望了一眼来时路,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跑。 ☆、第 30 章   水面荡漾着欢声笑语的祥和景象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猩红。   一个粗砺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战况如何?我已七连杀了,哈哈哈哈!”   被称作大哥的那人满面胡须,他扫了一眼地上的人,道:“十三人了。”   “果然是大哥!”粗砺的声音继续道,“二哥杀了三人,四弟最逊,才杀了一人。哈哈哈!不过他们好像遇到点麻烦。”   蓝雨萱赶到时,看到此地的场景,听到两人的对话,怒不可遏地拔剑冲向说话之人。   他们竟、竟然在比赛杀人!论残酷,与生死门的人相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冲来的是一个女娃娃,老三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应付。直至步步后退之后才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这个他起初并没放在眼里的女娃娃。   刀剑相抵,蓝雨萱双目赤红,厉声道:“这些人与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做到如此地步!”   这些人与他们有深仇大恨吗?不,没有,可以说这些人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而这场杀戮的起因简单到令人发指——   “这里人真多啊。”   “是啊。”   “这些笑容真刺眼啊。”   “是啊。”   “那怎么办呢?”   “杀了吧。”   我们过得如此痛苦无趣,为何他们却能怀揣希望肆意欢笑?   自己活在地狱,便要把别人统统拉进地狱,世上最阴暗之人莫过于此。   相较蓝雨萱的滔天怒火,此刻的风止安浑身发冷如坠冰窖。自从看到河畔那个身影后,风止安的脚步如被定住,眼睛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这身形!这招式!分明与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男人的身影完全重合!这五年来,每每午夜梦回,那名男子挥出的一招一式如梦魇缠身一般,久久挥之不去。   宝剑似感受到主人情绪上的波动,嗡鸣阵阵。   为了冷静下来,他强迫自己暂时转移目光。谁知目光一转之后,他眸光一缩,太阳穴处突突直跳。心是冷静下来了,脑子却更乱了。   为何这女人也会相同的招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巧合还是必然?   方柔的整张手掌都已被染红,仍不断往下滴血,而她眉头没皱一下,紧抿嘴唇,目光犀利地盯着面前被江湖人称为“地狱四鬼”中的老二。今日她一心游玩,未带佩剑,现下懊悔不已。暗器早已用完,万般无奈之下,她抓住对方刺过来的刀,试图夺来,然而力气不敌对方,只好徒手劈断,拿断刀充作自己的武器。断刃处锋利,她撕下裙摆缠上一圈充作刀柄,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没多久手掌便被划破,又丢不得,只得默默咬牙忍耐。   鬼二腾空而起,挥刀向她劈头砍来,方柔凝聚内力,灌注于双手,正欲破这一招,不料一个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她前面,替她拦下了这一招,随之与鬼二缠斗起来。   方柔退后,见他应付自如才将视线转向温廷书。   鬼四瘦小若孩童,身量不及温廷书肩膀,然灵活度却超乎常人,且异常狡猾。温廷书的剑刺进他胸膛,只要再深一寸,他必当即毙命。   鬼四睁大眼睛就那么盯着温廷书,眼神无辜又可怜,温廷书似被迷惑般怔怔看他,片刻之后闭了眼。鬼四内心一喜,这招他用过数次,屡试不爽。他抬起右手,五指成爪,正欲向温廷书的心脏抓去,然而不待他有所动作,轻微的一声,是铁器入肉的声音,成功定格了鬼四所有的动作。   温廷书抽剑睁眼,转身迈步,不曾回头瞧上一眼,他身后的鬼四缓缓向后栽倒。   盛怒中的蓝雨萱毫无保留,展现了她的全部实力,结果就是鬼三脸上挂了彩,节节败退,处于打也打不过,想跑跑不了的尴尬境地。   风止安借由打斗来平定情绪,几次明明可以决出胜负,却偏偏放过,故意耍弄对方。   这两人似乎都不需要帮助,温廷书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与鬼大目光遥遥相碰。   鬼大警惕地望着这个看似文弱的男人,鬼四倒下的过程他全看在眼里,能不被四弟的摄魂术所惑,迄今为止独他一人。   直到自己大汗淋漓,风过微凉,风止安的攻势陡然加剧。他挽出一个剑花,白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向前叠加,直至鬼二胸膛。众人以为鬼二必死无疑,谁料他猛地一跳,竟遁地而逃!   与此同时,蓝雨萱双手握剑,以开天辟地之势闭眼挥下,鬼三被剑气击飞,仰头吐出一口血,落地后抽搐两下再不动了。   鬼二遁到鬼大身旁,破土而出,骇然唤道:“大大大哥……”   飞扬的尘土阻隔了两人的对视,鬼大身子一抖,迅速回道:“我们快走!”   方柔见此将手中的断刀再次一折为二,灌注内力之后双手齐甩。   听闻身后有破空之声,两人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   两把断刀准确无误地刺入两人后背,因方柔手掌受伤,失了力道,故两人只踉跄扑倒在地,性命无虞。他们痛苦地蠕动几下身体,挣扎着起身,继而连滚带爬地继续逃命。   温廷书快步走过来,面色紧张地盯着方柔的手,关切道:“娘,你的手怎么样?”   蓝雨萱闻声放弃了追上去的念头,跺了下脚,转而向他们跑来。   之前无暇分心感受疼痛,现下精神松懈下来,疼痛也随之喷涌而出,方柔紧皱眉头,滋滋吸气:“无大碍。只是多年没受过皮外伤了,处优惯了,乍然有些疼痛难忍,过会儿便好。”   说罢她看向风止安,勉力拱手道:“多谢这位少侠出手相助。”   “夫人客气了。”风止安微微躬身回礼,“举手之劳而已。”   “如蒙不弃,稍后请兄台到府上一叙,让我等好生款待一番,聊表谢意。”   风止安注视温廷书半晌,最终微笑道:“如此一来,便叨扰了。”   巡风与赤焰一前一后寻来了。蓝雨萱考虑到方柔的手,与她共乘一骥。故风止安身骑巡风,手牵赤焰跟在两人后面。   温廷书则先行一步,回去准备。   待三人到达,温廷书已等在门口。他上前扶方柔下马:“郎中已等在房前。”   话落,他又对蓝雨萱道:“正厅饭菜已备好,劳烦蓝姑娘先领这位公子过去,我们随后就到。”   伤口上了药之后没那么疼了,方柔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席间方柔才知晓蓝雨萱与风止安两人相识,敏锐的她很快发觉两人的关系甚是微妙。蓝雨萱坐的远,坐在她身边的风止安主动夹菜给她,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两人之间并无交谈,可风止安夹的菜完完全全是按照蓝雨萱口味来的,这就很值得探究了。   “风少侠相貌出众,武艺了得,如此才貌双全,想必爱慕之人一定不少吧?”   娘亲虽说性子直率,与朋友谈天不拘小节,可是她忽略了她现在调侃的这位是一个刚认识仅仅一个时辰的人啊……温廷书轻咳一声提示,结果方柔盛了一碗汤放到他面前。   风止安停箸回视方柔,四两拨千斤道:“夫人说笑了。”   方柔仍不放弃:“不知风少侠可有心上人。”   见风止安投来打量的目光,她解释道:“是我唐突了。可风少侠一表人才,我实在欣赏不已,恰逢廷书有一表妹,生得温婉可人……”   原来是想为他牵红线。风止安礼貌回绝道:“多谢夫人好意,可惜已经有人提前敲门在我心里住下了。”   温廷书因方柔的话而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他是有一个表妹,可是今年才三岁啊……娘亲这话该是故意让人误解的吧。他悄悄抬眸看着两人,心里暗暗琢磨:为何娘亲要这么做?   “哦?不知是哪位佳人?”方柔继续问道,余光偷偷瞄向蓝雨萱,观其反应。   风止安轻笑道:“既是佳人,自然得珍之藏之。”   虽然蓝雨萱始终在泰然自若地埋头吃饭,但正是这样的举动让方柔更感到奇怪。太正常反而不正常。照她的性子,在听到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连头都不抬一下?这不像她!这位风少侠正如她所说,文武双全,气度不凡,与萱儿倒是蛮配的。她又看向温廷书,但自己儿子也不差啊!饱读诗书,风度翩翩,还弹得一手好琴!话说回来,风少侠心上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萱儿的心意啊!   席后,风止安提出欲与温廷书讨教剑法,温廷书欣然应允。   方柔与蓝雨萱坐在湖心亭。见蓝雨萱目不转睛地盯着湖边缠斗的两道身影,方柔开口道:“萱儿觉得廷书如何?”   蓝雨萱以为方柔在考她,想了想认真答道:“温公子剑法凌厉,出剑角度刁钻且招式变化多端,令人捉摸不透。”   “没错,他的剑法融合了百家之长……”方柔赶紧将她的思路拉回正轨,“我不是问他的剑法。”   “啊?”蓝雨萱转头看她。   方柔进一步解释道:“我问的是他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说罢,满怀期待地等待她的回答。   蓝雨萱未领会到方柔的深意,评价得十分客观:“温公子才华横溢,学富五车,并且为人谦逊,待人有礼。”   “所以你……”方柔有意引导她。   “所以我……”蓝雨萱跟着重复一遍,没能领会她的深意,“……什么?”   无风柳枝动,两人同时收剑。   风止安拱手道:“好剑法!在下受教了!不知温公子师从何人?可是令尊?”   “过奖。”温廷书回礼道,“家父不会武。在下不才,换过八任先生。”   “八任?温公子年岁几何?”   “二十有二。”   “洛河边尊夫人那招遮天蔽日甚妙,除了你,我行走江湖多年再未曾见别人用过,不知是哪位高人的自创?”   遮天蔽日?温廷书回想之后了然:“正是家母自创。未请先生之前,家母曾教过我一段时日的武艺。”   风止安表面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泛起惊涛骇浪。   仅凭一个招式与存在脑海的身影,从茫茫人海中找到本人,听起来多么像天方夜谭,可他知道,那一天,不远了。   “所以你……可愿当我儿媳?”方柔直言道。能忍到现在才问出口,对她来说已实属不易。   走近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   蓝雨萱则在反思自己是否做过让人误解的事情,可翻来覆去两遍仍思无果。顶着方柔殷殷期盼的目光,蓝雨萱拉过她的手,笑嘻嘻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呢?比起柔姨的儿媳,我更愿意当柔姨的干女儿呀!”   话已至此,方柔哪能不懂?她失望地低下头,无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又是一张笑脸。她从怀里掏出那枚玉坠。   蓝雨萱看着躺在手心的木瓜玉坠,推拒道:“这不是娘要我带给柔姨您的吗?我怎么好收下?”   “怎么不好收下?”方柔道,“既是你娘带给我的,那么就是我的所有物,现在我把我的东西送给我的干女儿有何不可?”   “这……”蓝雨萱犹豫着,还是觉得不妥。方柔合拢她的手掌,半威胁半开玩笑道:“若萱儿不收,那我只好默认萱儿还是想当我儿媳。”   蓝雨萱无法,谢过方柔之后收下了。   听了方柔的话,温廷书顿时明白了方才方柔在桌上的所为以及这两日的反常举动。蓝雨萱是个特别的姑娘,可离他心动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感觉。   赠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玉坠投下的木瓜影子,打开了温廷书的记忆闸门。   他猛然记起,有一次他娘喝多了曾提起她与一好友定下一个约定,说她们两人均是开明之人,不玩指腹为婚那一套,但要给两个孩子一个相处的机会,能成是缘分,不成是命数……娘亲酒醒之后矢口否认此事,他便没将其放在心上。   往事历历在目,温廷书恍然大悟,怪不得以前有媒婆登门,娘亲理也不理,以男儿当以家业为重为由,一律命人打发走了,原来根源在此。 ☆、第 31 章   入夜时分,相较华灯初上的繁华洛阳城,五百里外的一处僻静村落则灯火阑珊。   这是一间老旧的房屋,墙皮脱落得厉害,屋内摆设却意外的整洁,桌椅等物什被擦拭得一丝不苟。   桌案上的蜡烛燃了一半,映着窗边人半明半暗的脸。借着微弱的烛光,他正埋头专注地修补破损严重的窗牖。   “叶子啊,你都站在那里鼓弄两个时辰了,歇歇再弄吧。”一个沧桑的女声在屋中响起,蜡烛像响应她的话似的,随之摇动了一下。   “不用,娘,马上就好了。”叶魅一边答话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声音不复一贯的冷情。   又一滴蜡泪滑下,叶魅抹了把脸上的汗,把工具放回原处,然后拿过床边的衣裳,片刻不歇地坐在桌旁缝补起来。   叶魅熟练地穿针引线,屋内静悄悄的,尽管叶魅已尽量放轻动作,还是被坐在床边的叶母所察觉。   她侧了侧头:“叶子,你难得回来一趟,不要忙了,衣裳明天我自己缝就好,你陪娘聊聊吧。”   “娘想听什么?”借着说话声音的掩盖,叶魅继续偷偷地缝。   “什么都好。”   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跟他娘讲他看过的人,听来的事,独独不谈他自己。   叶母听得津津有味:“这又是小郑说与你听的?”   叶魅淡淡嗯了声。   叶母感叹道:“小郑他可真是个好孩子啊!朋友啊贵精不贵多,人家真诚对你,你也要以一片赤诚之心还之啊!”   叶魅手上顿了一顿,方答道:“孩儿谨记于心。”   叶母站起身,叶魅马上把衣裳放到桌上,大步去扶双手摸索着往前走的母亲。叶母拍拍他环住自己胳膊的手:“叶子啊,这些年你拿回来的钱够多了,以后少走几趟镖多回家看看,别让娘担心。”   “好。”叶魅应道。   直到扶她坐到凳子上,叶魅才松开手坐回原处。   暖黄的烛光将女人的面目映照得柔和似水,无情的岁月在她的额头眼角刻下痕迹,却无损她温婉的气质。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惜的是漆黑的瞳孔中不见半点光彩。   叶母摸索到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刚刚是叶魅讲她听,现在刚好反过来。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但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叶魅仍在叶母说话的时候直视她的眼睛。   看出母亲的疲乏,他打来一盆温水,将母亲的双脚浸入其中,轻轻按摩母亲的脚底。   待叶母睡下,叶魅轻轻关好门,矮身拾起院中今天清晨从山上打回来的野鸡,轻轻叩响了隔壁人家的房门。   房门很快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位裹着头巾面相淳朴的老人看见他顿时咧开了嘴:“是小叶啊!几时回来的?”   “今日丑时左右回来的。”叶魅递上手里拎着的野鸡,“婆婆,这是我今日上山打来的,送来两只给您和孙伯补补身子。”   叶魅每次回来都会上山打野味回来分给他们一些,目的是希望他们夫妇能时不时帮着照应他娘一下。   孙婆婆双手接过扑腾翅膀的野鸡递给一旁的丈夫,回头问道:“这么晚了还走啊?”   “是,还有事情需要我回去做。”叶魅极有耐心地解释道,“我娘那里就麻烦孙婆婆和孙伯伯多多照看了。”   “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的。”孙婆婆打趣道,“叶子什么时候领个姑娘回来啊?你娘嘴上说不急,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急的。”   叶魅垂眸:“我现在只想尽快攒够钱治好娘的眼睛。”   孙婆婆是看着叶魅长大的,深知这对母子的艰辛。她轻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量力而行,不要将自己逼迫得太紧。”   叶魅抬头:“我晓得了,多谢婆婆。”   与孙婆婆告别之后,叶魅回到屋里,拿起桌上之前搁置的衣裳,坐下又开始缝起来。   蜡烛已燃尽,他把凳子搬到窗边,借着月光缝完了最后几针。   把衣裳叠起收好,将母亲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做好一切之后,他走出房屋,捏了捏自己酸痛的脖颈,活动了两下僵硬的臂膀。   自从入了生死门,出于为村民的安全考虑,他从不在此过夜。每一次皆是满载星光而来,披星戴月而去。   他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走的是怎样一条路,更知道这条路的终点会是什么样,但他从迈出的第一步开始就没想过回头,他随时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他从不怕死,却怕死在他娘前面。   长期处于江湖中的人对血腥味尤为敏感。   叶魅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朝气味的源头方向走去。   叶魅俯视仰面躺在地上的男人。胸膛微弱地起伏,瞳孔渐渐溃散,很明显,他已活不长了。叶魅跨过他,默默地在心里数着,一路走来,一共有十六个同样情况的男人。   叶魅顿足,目光落在树下。着一身黑衣的女人背靠大树,低垂着头,垂下的长发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若在别处,他定会目不斜视地从旁经过,可现下事情发生在距离他费尽心思相护的家人不到一里的地方,他不得不万分谨慎。   随着距离的缩短,她仍一动不动。实际上,她听见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想抬头,想张嘴,然而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叶魅来到她面前,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片刻后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撩开她的头发。   看清她的脸,叶魅着实惊到了。他丢掉树枝,蹲下拉过她的手。确认她内伤严重后,他一手扶住她的身子,一手给他传送内力。   她脑袋微微晃动了一下,叶魅见此停了手,唤道:“郑澜,郑澜……”   郑澜缓缓睁开了双眼,抬眼看清眼前人,她第一句话便是:“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她轻轻笑了,笑得很美,而嘴角的血更是给这份美前面添了一个凄字,郑澜喃喃自语道:“只可惜……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叶魅问道。   “这些人潜伏在这里,我留意他们好久才下手。”   这可真不像那个没耐心的郑澜会做的事情啊……郑澜在心里苦叹道。   叶魅扫了一眼这些人:“他们……”   “还记得前年门主命你去三沙里吗?他们是蠡王的人。”   前年的事情他早已忘记,任务一完成他转头即忘,可她总是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桩每一件,皆是如此。她的痴迷让叶魅有时颇疑惑不解,他究竟哪里值得别人倾心?   “蠡王门下擅追踪,这次他们追踪千里而来……势要除掉你。”不过短短一句话,郑澜说得十分费力,声音轻得叶魅不得不贴近她,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我已将他们连根拔起,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我送你去找郎中。”叶魅抱起她,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定在原地。   “我活不成了。”她在他耳旁轻声道,“你一向清醒。全身经脉尽断的我,即使治好也是武功全失。你忍心吗?生死门不会留一个废人,而我的骄傲不允许那样的我苟且于世。”   叶魅沉默不语。   “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这么拼了……”她抬手想抚上他的脸,哪怕一瞬也好,可是随后又垂下了,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为何要这般了解他?   她贪恋地看着眼前这个爱了四年的男人,能死在他怀里,她这一辈子也算无憾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呢?似乎是在支起窗偶然看到他在雨中练刀那一刻,茫茫天地间徒有他一人,孤寂,无所畏惧,自此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影子就住进了她的心里。   郑澜说叶魅一向活得清醒,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清醒之人?所以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对他问出“这些年你是否对我有一点点动心”这种蠢问题。不问就能心存幻想,问了则亲手将自己编织的梦境打碎,只为成全那自欺欺人的不甘心。   一个人若真的爱你,你怎么可能丝毫感受不到?   这是一处幽暗潮湿的地方。四面墙壁各嵌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将这里照得恍如白昼。   一名男子正伏案挥毫,他坐姿挺拔,气度不凡,可是抬起头来却是一张极其普通的样貌,属于过目即忘的那种。   短促而有力的三声叩门声响起,他沉声道:“进来。”   罗迦推门而入,停在男人身后三尺之外,躬身道:“义父,您找我?”   男人落下最后一笔方缓缓起身,双手背后踱到罗迦面前,吩咐道:“以后郑澜的事务由你接手。”   “是。”罗迦态度认真地应道,心中猜测不断。郑澜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知她搞砸了什么事惹义父动怒?估计八成与我们的右使大人有关。唉,这下他可有的忙了,但愿义父能早些消气……   为了知道自己何时可以脱离苦海,一出门罗迦就差人去打听郑澜的消息。   听完手下的话,罗迦不敢置信地重复道:“死了?”这个消息给他的感觉太不真实,因为它发生的毫无征兆。   “因何而死?”他问道。   “据说,澜大人以一敌十六。结果,同归于尽。”   罗迦沉默不语。身处于生死门的他们,哪一日不是在厮杀中度过?这些时日过得□□逸,他连生死无常这四个字都要忘记了。看来,这个苦海他怕是一时半刻脱离不了了。   罗迦忽然问起:“叶魅在做什么?”   “属下在刚刚来的路上看到右使带人出去,该是执行门主的命令去了。”   “如你所见,他可与往日有所不同?”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属下并未发现右使与往日有何不同。”   “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属下告退。”   能闻针落的屋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第 32 章   不眠不休地忙了整整两日两夜,终于把郑澜手头积攒的事务结束掉,罗迦拎上一坛酒就去了醉仙湖。   叶子微动,柳枝微摇,四下一片静谧,连湖底的游鱼都睡下了,湖对岸红袖楼里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身上的脂粉味与幽怨哀泣的琵琶曲若隐若现地飘来。   夜晚的醉仙湖如一个沉睡的少女,安静而美好。   罗迦独坐湖边,对月自饮,把满腔愁绪混与酒水一齐吞入肚中。   对于生死门,他本身是不喜的,但义父的命令却又违抗不得,所以一直以来他的内心矛盾得很。自古忠义两难全,沉浮十年仍惘然。   “临湖观景,月下独酌,罗迦兄好雅兴。”   “好巧啊,止安兄。”罗迦晃了晃手里的梨花酿,“你运气不错,还剩下一点,要来一口吗?”   风止安向他走近:“在我看来,今夜良辰美景足以醉人。”   罗迦笑着举酒回道:“好,我与你同醉。”   风止安坐下,罗迦问他:“止安兄你有烦心事吗?”   风止安反问道:“谁又能没点烦心事呢?”   “是呀,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烦心事的。那么每个人管好自己不就好了吗。”罗迦声音陡然大了一度,“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不仅想掌控自身的生死,还妄图掌控他人的生死?归根结底就是上天赋予这些人的磨难太少了!”   “大千世界,人有百态。或许正是这些人经历的磨难太多,而他们本身又过于脆弱,内心的恶以绝对之姿湮没了他们仅有的善意与良知。那时每一张笑脸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刺眼的存在,令他们有了想毁灭的冲动。”   罗迦后躺在草地,右手手臂枕于脑下,左手食指轻敲酒坛,面上已初显醉态。只听他低叹道:“这样的人真可怕啊!只要我过得好,别人过得好坏与否都同我无关;但倘若我过得不好,那么谁都别想过得好。”   “世间怀有这种心思的人多如牛毛,不过有的藏得浅,有的藏得深。”风止安轻轻拨弄身前的一株小草,“然而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觉间我们自己也曾做过其中一员而毫不自知。”   罗迦睁大迷蒙的双目,闻言讶异地看向他:“听止安兄话中的意思,你也曾是其中一员?这怎么可能?”言罢他猛地连连摇头,“我不信!”   “我不是圣人,也曾在痛苦中迷失过自我。”言及此,风止安神色软了三分,追忆道,“幸亏我的爹娘他们都是正直仁善之人,给予幼时的我极大的耐心以正确的引导。他们传递给我的那些思想在关键时跳出,让我得以及时醒悟,守住生而为人的底线,将恶念的蔓延止于化为行动的当口。”   罗迦不赞同地说道:“不算不算,仅仅有过念头哪能算啊,要做做……了才算。”   风止安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不与一个喝醉的人争辩。   罗迦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在我认识的人中,唯独止安兄你,是跟恶字半点扯不上关系的……”   风止安收回手,出声打断他的话:“那你曾做过吗?”   今日夜空无云,漫天繁星闪烁,罗迦缓缓眨了下眼,开口道:“我从未被心中的恶念蒙蔽过双眼。”说完他顿了一瞬,然后低声继续道:“我没真正做过,却也跟做过没差。”   惆怅的语气还没来得及转个弯,罗迦拍拍身侧的草地,对风止安招呼道:“你也躺。”   风止安摇头,罗迦不依,已有醉意的他浑然不觉此刻的自己像个撒娇的孩子,固执地要他躺下,风止安无法,只好顺着他,与他并肩躺下。   “当忠义难两全的时候,若是止安兄你,会做何抉择?”   “忠非中,义非一,择优之。”   罗迦闭眼重复了两遍,嘟囔道:“听不懂,听不懂。”   “忠分智愚,义有大小。至于取谁舍谁,你心中早有一杆秤,只不过你舍不得而已。”风止安一语点破道。   “舍不得,确实是舍不得啊。”罗迦轻叹一句,缓缓睁眼,转头看向他,迷茫地问,“那依你看,我该如何是好?”   风止安双手交握枕在脑后,仰面望天,回道:“看你是想睁眼做人,还是闭眼做人了。”   罗迦微微转眸,望向远处天空。对于生死门内的事务,除却义父指名吩咐的,他一律避而远之,可不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闭眼了这么久,他还要继续熟视无睹吗?   “你义父他……是个怎样的人?”   谈起自己惟一敬重的长辈,罗迦滔滔不绝。   “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对下属管教甚严,平时不苟言笑,但极有耐心,又博学多才。在我心目中,义父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可是我始终想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为何会做那种事……”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做哪种事?”   醉得一塌糊涂的罗迦凭平日的本能下意识地闭口不言。风止安拿过罗迦手里的酒坛,一颗药丸滑入酒中,药丸入水即化。他轻轻摇晃两下,将仅剩的一口酒倒入罗迦口中。罗迦自觉地吞咽,风止安放轻声音,诱哄地再次询问:“做哪种事?”   罗迦宛若被蛊惑一般。他低喃的声音响起:“建立生死门啊,我不喜欢……”   风止安听后神色未动,显然对于这件事情他毫不意外。他重新躺回去,打断罗迦絮絮叨叨的抱怨:“你义父姓甚名谁?”   “我问过义父,他没说。但有一次我在他签字的文件上看到上面写着方十三,我猜他应该是姓方,家中排行十三。”   姓方?风止安立刻想到了方柔,心道他二人之间必定有某些关联。   “近年以来,你义父身形可有何变化?”   “好似……瘦了些?”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罗迦迫不及待地与人念叨起来,“他一忙起来总会忘记吃饭,又没人敢多说话,我……”   “五年前四月初一的那天,你义父在哪里?”   风止安试图打断他,未果,故只得趁他停下歇口气的瞬间抓紧时机又问了一遍。   “我想想,那个时候他在……”   他双手收紧,心跳加速,万分紧张地等这个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风止安转头看去,发现罗迦竟歪着头睡着了,他拍拍罗迦肩头,被罗迦一手挥开:“别吵……”   风止安试图唤醒他,结果以失败告终。他挫败地叹了口气,躺回去的同时心下莫名一松,浅浅的内疚浮上心头。他如此信我,对我毫无防备,我却于他别有心思。   夜空似深海,人心亦如是,别轻易相信每一场遇见,你以为的久别重逢,不过是他人的有意为之。   宿醉的罗迦醒来时天光大亮,醉仙湖里已有三两游船,男男女女的笑谈妙语断断续续传来。   罗迦站起身时感到短暂的晕眩,他闭目轻轻揉着颞颥,心道真是许久不曾饮酒了,酒量下降得厉害,竟被一坛梨花酿放倒了。恍惚间忆起昨日醉眼朦胧的他似乎看到了风止安,然而举目四望,并没有发现风止安的身影,但昨夜“他”说的那三句话却被他清清楚楚地记下了。   “忠非中,义非一,择优之。”   “忠分智愚,义有大小。至于取谁舍谁,你心中早有一杆秤,只不过你舍不得而已。”   “看你是想睁眼做人,还是闭眼做人了。”   这三句话字字珠玑,直抵他内心深处。没错,其实他一直清楚该如何做,只是不想、不愿踏出那一步,就像风止安说的——他舍不得。   喝个酒倒把心捋顺了,这酒没白喝。罗迦手向后一扬,大步向前走去。   酒坛在空中画出笔直的一道线,径直坠入湖中,伴随咚地一声,溅起小小水花后它慢慢浮起,漂于湖面。   待罗迦离开,风止安从藏身的大树后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水中打转的酒坛,望着罗迦远去的身影,抬步跟了上去。   罗迦一路疾行,而风止安又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极好,故罗迦浑然不觉有人正尾随他。   行至一窄巷,叶魅迎面而来,两人擦肩而过,谁都未发一言,全然形同陌路。   风止安对于叶魅的出现始料未及,尽管迅速闪身回避,还是被叶魅瞥到了一片衣角。   叶魅脚步一顿,默了片刻后突然开口,对身后一尺之距离的罗迦生硬道了一句:“晚些回去。”   虽然相识多年,但两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叶魅主动开口。罗迦诧异地回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提醒我什么?难不成……门里发生什么事情了?难得他主动开口,还是信他一次吧。   这么想着,罗迦脚下一拐,改走另一条路。   风止安站在分叉路口,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跟上罗迦。   来到官道,罗迦跃上路边一块巨石,眺望着远方。半个时辰后,一行十六人策马而来,当先一人看到罗迦率先勒马,后面的人见状纷纷效仿。   众人下马,当先那人来到巨石前,单膝下跪低头拱手道:“属下见过左使,不知左使有何吩咐?”   罗迦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明明尚未脱稚的面孔板起脸来却有莫名的威严:“此行能不杀人则不杀人。”   下属闻言万分惊讶,情不自禁地抬起头。   罗迦冷声道:“有异议?”   他在触及罗迦目光的那一刻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复又垂首道:“没、没有,属下遵命!”   “启程吧。”   “是。”   他刚转身,后面传来罗迦的声音:“等一下。”他还未回身,罗迦已走在他前面,“我与你们一起。”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罗迦身后,谄媚道:“区区瑞安林家哪用得着左使大人您亲自出马?”罗迦不语,他眼见罗迦径直上了他的马,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与他人共骑一骥。   尘土肆意飞扬的官道上,一个挺拔的身影隐约可见。   风止安回到住处,来不及坐下,就那么站在案前提笔挥毫。   他在窗前看着白鸽飞走,整理好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又重新出了门。   来到之前罗迦转弯的那个分叉路口,风止安抬步踏上罗迦没走的另一条路。一路走来,他未曾见过一人,而这条路的尽头被堵死,触目所及四周皆是高高的墙壁。他观望片刻跃上高墙,望着墙后荒无人烟的山野陷入沉思。 ☆、第 33 章   而此刻的蓝雨萱正陪方柔在庭院散步,听方柔讲她与娘亲之间发生过的趣事。   两人路过武场,遥遥望见场中温廷书正聚精会神地搭箭瞄靶。同时离弦的十二支箭势如破竹,支支直中靶心。   蓝雨萱抓住方柔的胳膊,小声惊呼道:“好厉害!”   方柔对蓝雨萱讲道:“你廷书哥哥他啊,自小对舞刀弄枪兴致缺缺,却偏偏爱极了弯弓射箭。我以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没想到这一爱就是十六年。不是柔姨自夸,若比射箭,廷书在这洛阳城无敌手。他有一个绝活儿:向水中射出一箭,过一会儿浮上来的箭身上插满了鱼。”   蓝雨萱听完眼睛一亮,不禁舔舔嘴唇,说道:“这绝活儿好啊!既炫酷又实用!”   方柔首次听到这种评价,转头与蓝雨萱四目相对,一眼瞧出她在想些什么,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你个小馋猫。”   两人在旁小声说笑两句之后,没有上前打扰他,继续往前走了。而放下弓箭的温廷书瞥了一眼两人离去的身影,弯腰从箭筒中抽出十四支箭,搭弓。   齐发的十四支箭先后排成一列,第一支箭正中靶心,随后到来的第二支箭从第一支箭的箭羽而入,将其劈成两半,直至取代第一支箭的位置,接下来的十二箭皆是如此,最后仅余一支箭在靶上噔噔作响,地上散落着二十六段箭骸。   方柔无端叹了口气,蓝雨萱关切问道:“柔姨怎么了?”   “廷书自从见识过水玉连珠弩的威力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他知求而不得,于是一心想造出不输于它的弓箭。”关于执拗这点,她不得不承认儿子与她像个十足十。   水玉连珠弩?蓝雨萱在心里默念,好像在哪里听过。还没等她回忆起来,耳边传来方柔的长叹:“那水玉连珠弩可是凝结陈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成?”   蓝雨萱安慰道:“一般人坚持一件事六年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十六年。他既能坚持十六年,就远远超出一般人,柔姨应该相信他。奇迹之所以称之为奇迹,正是因为人们大都不相信它能够成功。柔姨你是关心则乱。”   方柔忧虑未减:“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不是不支持他,可是每次看到他不眠不休拼命的样子还是会心疼,他那个小身板怎经得住如此折腾啊?”   乍一听,蓝雨萱不禁哑然失笑。温廷书生的高大结实,虽看起来文质彬彬,但跟小身板一词沾不上半点关系。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就鼻酸了。耳边方柔的每一句抱怨,都是一位母亲爱的呢喃。   走回方柔门前,蓝雨萱抿了下唇,对方柔说道:“柔姨,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身为过来人的方柔一下子窥破了她的小心思,眼中笑意略带戏谑,拉过她的手,态度认真地叮嘱道:“女孩子主动可以,但要矜持的主动,矜持在前。记住一句话,先自爱,而后爱人。”   蓝雨萱听后乖巧点头。   方柔对离去的蓝雨萱喊道:“记得回来吃饭。”   蓝雨萱回身应道:“好。”   走出院子的蓝雨萱不由得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心中盈满喜悦。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相见时,欢喜;不见时,想念。蓝雨萱对此甚感奇妙。一个人,怎么就会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另外一人产生如此丰沛的情感呢?   来到风止安暂住的客栈门口,蓝雨萱抬头望着他房间的窗牖,她的心跳突然间快了两拍。不知此刻的他在做什么?又以何种表情?这么猜测着,对于接下来的见面,她兴奋不已,其中又夹杂了几分莫名的紧张。   敲门之前,蓝雨萱再次查看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确认一切得体之后方抬手叩门。   然而等了好一阵子也没人来开门,她径直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许是没带什么,许是带什么怕丢,总之,屋中除了原有的摆设,一件属于风止安私人的物品都没有。   “跑去哪里了?”蓝雨萱小声嘟囔道,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不料她话音刚落,一道轻轻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你来了。”   蓝雨萱回头看到来人,雀跃地迎上去。   来到近处,一直盯着他看的蓝雨萱尚来不及羞涩,敏锐地发觉了他的不对劲。她感觉到他体内的气息紊乱,额头两鬓处被薄汗打湿。   蓝雨萱笑容渐敛,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她的手指还未按在他的脉搏上,先前浅笑如初看不出半点异常的风止安骤然倒了下来。蓝雨萱手忙脚乱地揽住他,大声喊来小二,让他去请郎中。说完半抱着他,把他扶到床上躺下。   为他把完脉,再抬头时,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风止安脸上蔓延。她医术仅学了一点皮毛,根本诊不出他中了什么毒。六神无主之下,蓝雨萱想起离家前娘亲塞给她的一瓶解毒的灵药,急忙掏出来一股脑地给他灌了下去。   喂完药,蓝雨萱心惊胆战地等在一旁,屏息紧盯他的脸,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拇指不停地来回摩挲。直到他脸上的青紫色一点点褪去,她高高吊起的心才稍稍放下。   直至面上青紫尽数退去,风止安缓缓睁眼,对坐在床边的她轻声道了一句:“你来了。”   “嗯。”蓝雨萱扶他坐起,关切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哪里不舒服。”风止安摇头。许是这一动作牵扯到哪里,他掩唇咳了起来,咳嗽声渐歇后他怕她担忧,又补了一句:“我没事。”   抬头看到她眼眶蓄满泪水,风止安感到自己那颗心猛地下坠。   从眼见他倒下到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他睁眼,她一直强忍恐惧却止不住地恐惧,如今种种后怕一齐涌上心头,她害怕、生气、无助、委屈……所有的情绪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风止安一时手足无措,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做。于是他设想:此刻若是程煜的话,他会怎么做?   风止安缓缓抬手,用拇指轻柔地抹去她的泪水,而后拥住她,轻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蓝雨萱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哽咽道:“既然有力气走回来,为何不直接去医馆?”   “这毒并不致命,另外我吸进去的量并不大。”   蓝雨萱刚要斥他胡闹,却在他的下一句话中再发不出脾气。   “而且,我知道你会来。我怕你见不到我会担心,会胡思乱想。”   蓝雨萱用手背擦了擦泪水,佯怒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风止安见势立马应道:“好。”   两人说话间,郎中来了,风止安说他已无大碍,无须诊治,但蓝雨萱坚持,风止安拗不过,便顺了她。   得到郎中的肯定,蓝雨萱才放下心来。   送走郎中,蓝雨萱问起正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风止安松开手靠回去,面上神色意味不明:“我想我发现生死门的所在了。”   “真的?”蓝雨萱不无惊讶,惊讶中又夹杂几分兴奋。   “谁能想到生死门竟设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之地?呵,倒是适合他们。”风止安语气半讽半赞,“我应是触发了某处机关才会释放出毒烟,幸而我一发现异常就及时闭了气。若我没猜错,入口定在那附近。”   蓝雨萱瞧他志在必得的样子,不放心地叮嘱道:“别逞强,等伤好了再去探也不迟。他们既已在那盘踞多年,就一时半会儿跑不了。”   风止安知她为他担忧,含糊应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我想听你讲讲温家。”   “讲讲温家?”蓝雨萱不明白他的意思。   除了爹娘均不在人世这一点外,风止安没有告诉蓝雨萱关于他双亲的其他事情,并且在事情解决之前也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并非是他不信任她,而是他不想把她卷入危险中。   “嗯,讲讲你在温家看到的人,听到的奇事或趣事,越多越好。我想知道你在那里的生活。”   蓝雨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不光讲了在温家的所见所闻,还将从她踏进洛阳开始,这些日子遇见的人和事挑有趣的一一讲与他听。   “等一下。”风止安突然转过头打断她,“你再重复一遍刚刚的话。”   “我说,没想到温文尔雅的温公子身体里竟住了一个不羁的灵魂。”   “上一句。”   “他说他爱极了枫叶的那份浓烈,因为它们不惧世俗,把自己的美毫不掩饰地现于人前,活得肆意而明磊。”   “怎、怎么了?”她不懂他眼中灼热因何而来,想了一下小心翼翼猜测道,“你……是不是不喜我与他在一起?”   方才他沉浸于她所讲的故事本身,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把刻着枫叶的剑跃入脑中。   就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看,风止安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会不会,温廷书就是罗迦口中的义父,也就是生死门的门主?   罗迦说他七岁,也就是八年前被他义父收养,而八年前,温廷书十四岁,虽然那时的他可能容貌稚嫩,但相貌是可以通过易容变幻的。先前他之所以没往这个猜测上想是因为两人惟一的关联是相同的招式,但那个招式并不只是他们两人会,除了方柔,还有可能别的男人也会。而现下,两人的关联除了相同的招式,出现了另一个媒介——枫叶。世上喜爱枫叶之人或许不只风止安,但喜爱枫叶并且会那一招的惟风止安一人。   风止安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接下来就只差验证了。   想起生死门的种种所为,看着一无所知的蓝雨萱,思量一番之后风止安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她为好,一脸严肃对她警告道:“离他远些。”话落又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别与他独处。”   蓝雨萱闻言点头嗯了声。自从方柔明确蓝雨萱的心意之后便放弃了撮合两人的念头,所以在温家她除了陪方柔就是回屋睡觉。除了在路上遇到温廷书打个招呼简单聊上一两句之外,再没与他单独相处过。   许是体内余毒未清的缘故,风止安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最终抵不住困意,不甘不愿地被迫进入了梦乡。   蓝雨萱讲到兴处,看到这一幕说话声戛然而止。   床铺里侧薄薄的布衾叠得整整齐齐,但表面皱巴巴的硬生生破坏了这分美感。   蓝雨萱怕吵醒他,特意放慢动作。身子越过风止安,扯住布衾一角两指捻了一下她便皱起了眉头,因为手下触感又硬又粗糙。   将身子慢慢退回去,蓝雨萱轻手轻脚出了门。   一刻钟之后,蓝雨萱抱着一床锦衾回来了。这锦衾质地上乘,手感极佳,是她在踏进第五家店时一眼相中的。   细心地给他盖好,蓝雨萱静静坐在一侧看他,心中充满了与爹娘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幸福感。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蓝雨萱伸出双手不耐其烦地为他挡住脸上的光。   光影流转,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蓝雨萱甩甩僵硬的手臂,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离去。 ☆、第 34 章   与此同时,远在青城的程煜趴在方案上睡得正酣,然而下一刻他突然睁眼,动作爽利地坐起。   窗牖传来被人敲打的声响,程煜打着哈欠走过去。   支起窗,一只白鸽飞了进来,落在案头。   程煜快速地屈指弹了一下白鸽的小脑袋,语气不无埋怨道:“你个小家伙,每次专挑我睡觉的时候来,跟谁学的?嗯?”说着,他取出藏在白鸽翅膀下的白色小筒中风止安传来的字条并将其展开。   字条上写了两句话:罗迦带人去了瑞安,目标是林家。拖住他。   盯着纸上林家二字,程煜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唤来心腹交代几句之后,他连行李都顾不得收拾,拿了剑就走。   这只白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飞行速度比普通的鸽子快上一倍不止,从洛阳飞到青城,它只需要三个时辰。而瑞安在洛阳与青城两点连线的中点上,所以为了追回那约三个时辰的差距,程煜将思念与担忧装进口袋,一路快马加鞭地往瑞安赶,半刻不敢停歇。   “吁——”子时三刻,程煜望着城门上的瑞安二字,缓缓呼出一口气,催马进城。   瑞安的人们已熄灯睡下,甚至连城中的客栈都关了门,只有挂在门牌旁的灯笼一闪一闪,艰难而固执地照亮店前的路。寂静的长夜,哒哒的马蹄声回响在四下无人的街巷。   此时程煜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瑞安千千万万户人家中哪一户才是林沫的家!   在城中绕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程煜只好采取一个最笨的方法,从第一家起,挨家寻找。   一连找了五家,站在屋顶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房屋,程煜的眉头紧紧皱起,内心焦躁不已。他很清楚,这样盲目找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找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找到,但他又能怎么做呢?   在他正一筹莫展之际,更夫打更的声音听在程煜耳里宛若天籁之音。辨了辨方向,程煜提气拔足而去。   更夫看着面前突然从天而降的男人吓得坐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指着程煜,面露惊恐地问:“你是是是人……是鬼?”   程煜忙对他解释道:“是人是人是人。”说完,他把他扶起,“我想跟您请问一下,您是否知道林家在哪?”   更夫一边拍着裤子上的土,一边说道:“瑞安姓林的人家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程煜,“但若能让人特地询问的,大概只有城南那户人家了吧。”   闻言,程煜激动地一把捉住他的胳膊,追问道:“能否再说的详细些。”   “你看城南哪户人家庭院最大,景致最美,那便是你要找的了。”   程煜跟他道了谢,转身向城南跑去。   到了城南,程煜寻了一处视野极佳的高处一跃而上,目光快速搜寻着更夫描述的那户人家。   转身所见,令他咋舌。   鲜花围绕的池塘横穿南北,在温柔的月色中静静流淌,池塘里的睡莲大片大片地盛开,白的纯洁,粉的婉柔,黄的活泼,红的热烈,蓝的神秘。   由于家中有个酷爱摆弄花草木石的母亲,程煜以为他家里的景致当得一绝,今日一见,方知绝字落在了这里。   院中丝毫不见打斗过的痕迹,一路走过,大饱眼福的程煜顺利找到了林沫的房间。移开屋顶的砖瓦,亲眼看见林沫熟睡的姣容,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他那颗悬了一路的心才彻底放下。   坐在屋顶,头上一望无垠的星空似触手可及,他好似能伸手摘星。   以天为被,以砖瓦为席,程煜向后一躺,赶路的疲惫瞬间席卷全身,没多久便阖上了眼。即使在睡梦中,搁在胸前的手仍紧握着他的剑。   寅时一刻,一只觅食的野猫奋力一跃,从墙壁跃到屋顶。砖瓦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使得程煜即刻惊醒,毫无防备的猫儿看到突然坐起的人影被吓得炸毛,凄厉尖叫一声,脚下没踩稳,跌了下去。   程煜伸手一捞,把猫儿救了上来。轻轻将它放下,猫儿撒腿就跑,屋檐的砖瓦被踩得一阵响,程煜紧张地向下看,房中林沫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再次传出。   把砖瓦移回原处,程煜再次躺下却没了睡意。他侧过身把脸贴在冰凉的砖瓦上,透过它们感受着屋内人的气息,精神抖擞地看着远方夜空一点点变白。   别处院落出现第一个走动的人,程煜见状悄然跃下屋顶。昨夜他已摸清府中地形,一路无阻地翻墙溜了出去。   程煜身影从屋顶消失的刹那,刚刚提剑走出屋子的林宇有所感地望向妹妹所在的院子。飞身而起踩在一旁大树的粗壮树干上,扫了一圈没发觉任何异常,林宇方才收回视线跳下树,专心致志地开始晨练。   程煜随便找了家看起来还过得去的客栈,吩咐小二送来热水和新衣。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凉意之后,他再次出了客栈,找回自己的马,牵着它向林沫家走去。   他对门口的守卫道:“可否劳烦兄台帮我带句话给你们家小姐?”   守卫盯着他,目露警惕,程煜继续道:“跟她说,程煜有急事找她。”   守卫见此人面色凝重,不似以往那些总来纠缠小姐的风流公子那般神情轻佻,遂不敢再耽搁,对他道:“容在下去通报小姐,请您稍等。”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程煜想到屋檐下避雨,却被马儿咬住衣角,他转身无奈道:“好好好,我陪你淋着,你松开。”   马儿这才松口。程煜哭笑不得,知它是气他昨夜将它丢下。想着反正雨下得也不大,淋着也罢。   林沫刚打开房门,瞧见本应守在门口的护卫匆匆而至,正疑惑着,听见来到面前的守卫禀报道:“小姐,门口有位自称程煜的公子说有急事找您。”   乍然听闻程煜两字,林沫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跟他确认道:“你说他叫什么?”   “程煜。”   林沫呆立几秒,而后蓦然向正门冲去。   雨突然间大了起来,林沫无视众人的惊呼。她素雅的绣鞋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污,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一人一马躲在檐下避雨,程煜站在马前,正与马儿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站在门前的林沫看不到这漫天雨帘,听不到门口守卫对她说了什么,这一刻她的世界连风都是静止的,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个日思夜念的身影以及那双微笑含春的桃花眼。   程煜双耳敏锐地从雨声中辨别出了脚步声。他刚转过身就被抱了个满怀,踉跄了一步方站稳。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松手,他静静而立,任由她抱着。她湿漉漉的衣裳贴着他的,没多久程煜便感到身前传来丝丝凉意,他不禁在心里为这件穿上不到两刻钟的新衣裳默叹惋惜。   “是你吗?”至今林沫仍感觉这一切都太不真实,像是一场梦,她唯有不断收紧自己的手臂,通过肢体的接触来加重真实感。   “是我。”程煜正经不过一瞬,继而调侃道,“怎么,想我了?”他想,按她的性子,定会下一秒推开他,然后红着脸反驳道,谁想你了?然而现实情况是,林沫只轻轻嗯了声。   难得地,程煜一时间乱了心跳。   府中一婢女举着伞追出来,遮住两人。看着他们小姐毫无顾忌地与一个陌生男人搂抱,她垂下头不敢直视二人,立在一旁又好奇又尴尬。   程煜接过她手里的伞,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婢女会意,感激地笑笑,松开手退到屋檐下。   惊雷轰然乍响,林沫不自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程煜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   林沫平复好心情,终于想起正事,问道:“你怎么会来?”   “生死门的人要来了。”   “来哪?”   “你家。”   “什么!”林沫松开他,面露震惊,急问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消息?可靠吗?”   程煜把伞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看着她肯定地点头:“止安特地传信给我的,假不了。”   看出她的担忧,他安抚道:“放心,有我在。”   林沫轻轻点头。   从下人口中得知消息的林宇撑伞匆匆而至,林沫见哥哥正向他们大步走来,不露痕迹地拉开与程煜的距离。   林宇眼含戒备地快速打量一眼程煜,面上不失礼节地问道:“在下林宇,是林沫的兄长,不知这位兄台是……”   程煜曾听林沫提起过他的兄长,知她兄长对她的爱护,不敢有丝毫怠慢,身子转向他微微颔首,接过他的话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程,单名一个煜字,长安人,与林沫于青城相知,引为好友。”   林宇看向林沫,板起脸责备道:“沫儿失礼。既是远客来临,岂有不请人进门之礼?”而后对程煜道:“程兄请随我来。”   “有劳林兄。”   林沫冲着前方兄长的背影调皮地吐舌。两人走出三步,程煜忽然停下,林沫不解地看向他,程煜示意她看房檐,林沫疑惑望去,看到她的婢女苏苏与他的马皆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到门口时,林沫指着屋檐下的一人一马,吩咐守卫着人去接她们。   林宇带着两人来到正厅,听闻消息的林父林母已等在正厅。   林沫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没多久她站立的地方就积了一滩水。林母看到林沫衣衫尽湿的狼狈模样,即刻起身,心疼地拉她去换衣裳。   林沫走前仍在记挂程煜,对林母小声道:“娘,他的衣裳也湿了,你看能不能……”直到听林母对婢女吩咐取一套大少爷的衣衫,林沫才放心地随林母走。   他发丝滴着水,身前衣衫有大片大片的潮湿痕迹,其中胸前部分尤为严重。尽管外表如此狼狈,程煜依旧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姿态高雅,全无窘迫之感。   程煜对林父施了一礼,面色凝重道:“在下从可靠途径得知,生死门这一次的目标是贵府。此时,他们应已到了瑞安。身为林小姐的知己好友,在下愿尽绵薄之力,望前辈准许。”   林父听他话语笃定,态度不卑不亢,颇为赞赏,看向林宇,通过眼神交流征询他的意见。林宇思考片刻,对程煜道:“程兄有何高见?”   换好衣裳再次来到正厅的林沫刚一进门就听到父兄朗朗笑语。   “程兄此计甚妙!”   “就这么办!”   “怎么了?”林沫看到程煜还穿着湿衣裳,心中一急顾不得细问此间情形,拿过婢女手中捧着的衣裳,快步走向程煜塞给他,用仅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催促道:“你是想得风寒吗,快去换上!”   新衣其实婢女早已捧来,奈何一直站在他们后侧,半点插不上话。   林父与林宇虽听不清两人说的话,但见林沫的动作已猜到八分,林父盯着两人,一张严肃的面孔上眉毛顽皮地挑起,渐渐摆成一字。   乌云将月光与星光一并遮住,万籁俱寂的深夜风儿突然转性开始肆意撒起欢来。   一群人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一户人家的墙下。罗迦率先跃入院中,其余人相继而入。   细碎的粉末随喧嚣的风飘散在空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众人吸入体内,待罗迦察觉到异常,为时已晚,他们一行人均倒地不起,眼前渐渐模糊,直至失去意识。   一刻钟后,门从里面打开,众人提灯鱼贯而出。   院内偏僻角落走出四名身着黑衣似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人,他们垂下的双手还残余些许粉末。他们解下面罩,退到一侧。   林父边走着边不吝赞赏:“小程料事如神,小小年纪了不得啊!”   程煜谦虚道:“前辈过奖。多亏幼时爱看些杂书,略知天象而已。”   林父目光落在他们腰间的七环刀霎时一凝,沉声道:“把他们抬出去解决掉,别脏了我的院子。”语气中的嫌恶显而易见,而后他指着最前面的罗迦,“把他带下去锁起来,我要好好审审。把主意打到我林家头上,我倒要看看他们生死门想从林家得到什么!哼!”   程煜听到此处轻轻呼出一口气,心想这算完成止安的吩咐了吧。 ☆、第 35 章   昨日饭后,方柔突然兴起要传授蓝雨萱她的独家内功与自创招式,并乐此不疲。   刚过鸡鸣,蓝雨萱就被方柔唤醒,叫到院中练功。   今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上,倒映着世间生机的露珠压弯了翠嫩草叶的腰。   蓝雨萱缓缓睁眼,郑澜拉过她的手,给她把完脉之后摸着下巴思考片刻,对她道:“跟我来。”   蓝雨萱跟在她身后问道:“去哪里?”   “书房。”方柔解释道,“若放由你体内的两股真气相互融合,需半月之久,我记得书房中有一册秘籍,练了它,则只一日就能将你体内的两股真气完全融合。”   铺满梨花的石板路尽头就是书房。两人行至半路,一婢女神色慌张地匆匆跑来,急急开口,气喘吁吁地对方柔道:“温管家不分青红皂白硬说小白……偷了东西,要……要打死她,夫人您快去救救小白吧。”   方柔听后怒气隐隐升起。这个温言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成日惹是生非,而立之年依旧一事无成。温丰二叔多次求温丰在他铺子给温言留个职位,他这个堂弟的能力与秉性,温丰再清楚不过,为了不让自己的铺子亏损甚至倒闭,温丰一再找借口拒绝。直到最后二叔跪在他面前,温丰沉默半晌才说家中管家刚提出要回乡照顾八十老母,堂弟可要来?温言他爹一听眼睛一转,管家也是个肥差啊,怎能放过这大好机会!于是满脸堆笑着替温言答应下来。这些年温言的所作所为,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方柔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眼下他越来越放肆了,看他不顺眼好久了,方柔决定借此事好好教训教训他。   她转身对蓝雨萱交待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去书房找找那本书,我记得它好像在最左侧书架的第四层。”   “柔姨。”   蓝雨萱叫住方柔,本想问需要她跟着去吗,后来一想她去了似乎帮不上什么忙,遂改口道:“这本书叫什么呀?”   “经脉怪谈。”   在温家住了这么些时日,温家大大小小的院落方柔几乎都带她逛了个遍,唯独未到过书房。方柔曾述,温丰与温廷书父子皆是爱书如命之人,每次打扫书房两人必亲自而为,从不假手于人。   推开书房的门,蓝雨萱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这里当真是名副其实的书房,除了屋子正中央放了一个桌案,上面笔墨纸砚齐全外,四周均是三人高的书架。置身其中的蓝雨萱仰头望着琳琅满目的书籍,有种被淹没之感。   观赏了一圈之后,蓝雨萱搬起桌案后的紫檀木方凳,放到方柔所说的最左侧书架前。站到方凳上还需要踮起脚,蓝雨萱才能触到第四层的书。挪了五次凳子,翻到第四层书架的最后一本,蓝雨萱终于找到了这本书。她随手翻开一页,哪知这一看她被吸引住了。看得太过投入的蓝雨萱完全忘记她还站在方凳上,无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结果可想而知。   一脚踏空的蓝雨萱眼疾手快地抓住书架,两脚也寻到落点,整个身子呈大字挂在书架上。尽管匆忙,落脚的一瞬蓝雨萱还是稍稍考虑到了主人家的心情,脑中配合响起方柔曾说的爱书如命一言,迅速变踩为勾,脚背用力勾在书架边缘两寸之处。   蓝雨萱已看好落地点,正欲跃下之时,右手边轻微的响声引起她的注意。定睛一看,书架中竟出现一道从上而下的缝隙,蓝雨萱顿时紧张起来,心想不会是我把书架弄坏了吧?   这么想着,她急忙松手,跳回地上。   书架的颜色偏深,若不仔细看的话,极易忽略掉这道缝隙。盯着这道缝隙看了好一阵,蓝雨萱觉得有些怪异。自然裂开的缝隙一般都是或大或小的波形,而这条直的异乎寻常,完全像是人工而为。   她疑惑地上前,发现缝隙可容一个指头。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仿佛探秘一般,小心翼翼地把两手伸进缝隙,试着向两侧一拉。她几乎没用多少力,书架竟真的被她拉动了,拉到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便再拉不动了,蓝雨萱犹豫片刻,把手中的书往怀里一塞,侧身轻松通过。   在蓝雨萱进入的后一秒,书架自动复原,尘土飞扬的书房安静如初。   后路已断,再反悔已来不及,现下蓝雨萱只能朝前走。望着台阶下方幽暗长廊上的孤灯,她一时心跳得厉害,不可预知的前方宛如一个美丽的漩涡,危险而诱人。   这里很静,蓝雨萱的脚步也随之放轻,忽明忽暗的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更显形单影只。   长廊的尽头是一堵墙,蓝雨萱直觉不会如此,她学着风止安那时的动作,敲了敲墙门,发现里面果然是空的。她在这面墙上摸索了一个时辰,结果一无所获。她盯着墙苦思冥想,看到自己的影子突然灵光一闪,她转身走到灯下,尝试地转了下灯座。墙门霍然开启,骤然出现的光亮使得她不适地眯起眼。   这是一间装饰十分之简单的屋子,四面墙壁各嵌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屋中除了一张长长的桌案,一把结实的红木圈椅,以及一个奢华的软榻外,再无他物。在蓝雨萱进来之后,墙面再次闭合。   屋子并不算大,蓝雨萱转悠两圈,一件私人物品都没有看到,不禁疑惑:这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柔姨温廷书他们是否知晓这间屋子的存在?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把蓝雨萱吓了一跳,这屋子着实没什么地方可藏,只有软榻与墙壁间的夹缝勉强可容人。   敲门声只持续了短暂的三声,之后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蓝雨萱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从软榻后出来。她先把门打开一条小小的缝,观察一番确认周围无人方才出去。   没走多远,眼前所见令蓝雨萱瞠目结舌。此刻的她站在了一个叉路口,而她的面前有五条路。自从进来,这一路所见无不令她对这个地方愈发地感到好奇。听见有人走来,她就近闪身躲进右手边的那条路,身子贴紧石壁。待那人走过,蓝雨萱转头望着于转弯处不见的这条路,心道就它吧。   躲在转弯处,蓝雨萱悄悄探头看去。这一看之下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因为她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七环刀,更因为她看到了一排排牢笼以及牢笼中那些浑身血污、披头散发乃至辨不出男女的人!   站了一夜有些昏昏欲睡的看守男人听闻一声异响,立即抬头站直了身子,竖起了警戒,同时扭头喝道:“谁!”话落,他朝声音来处走去,路过转角处时习惯性地瞧了一眼,然后接着往前走。   等他走远,两腿绷成一条直线蹬在石壁顶端,双手亦跟着撑在石壁两侧的蓝雨萱悄然跃下,足尖点地轻声走到牢前。拿起锁略微琢磨了一下,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并不难开。她抽出头上昨日方柔赠她的发簪,专注地开锁。   牢中的人几乎个个被折磨得宛若惊弓之鸟,乍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到蓝雨萱以及她手上的动作时都默契地一声不吭,惊疑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这里的陌生女子。   男人弓身从地上拾起声音制造者,借着烛光看安静躺在掌心的这枚铜钱,心想应该是刚刚路过的哪个人不小心掉落的吧。他解下腰上的钱袋,把铜钱往里一扔,转身按原路返回。   开了!蓝雨萱还未来得及喜悦,就听见甬道中响起男人的脚步声。   若他们就这么出去的话,不是死在外面那些人手里,就是被抓回来。她与牢中的人两两相望片刻,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咋舌的举动——她打开门镇定自若地走了进来,而后转身关门上锁,并细心地将锁按原样摆好。做好这一切,她回头冲他们狡黠地笑了一下。   一件破旧却还算比较干净的衣裳适时被丢在蓝雨萱脚下,蓝雨萱感激地朝隔壁望了一眼,来不及嫌弃拿起衣裳就往身上套。脚步声越来越近,牢中众人见此纷纷聚到蓝雨萱面前,把她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蓝雨萱飞快地套好衣裳,开始拆头饰。   男人回来见他们莫名聚在一起,用刀柄啪啪地拍着牢门,凶训道:“你们聚一堆打什么鬼主意呢!散开散开!”   见他们不动,完全无视他的话,顿时火气腾地上来,从腰后抽出鞭子冲他们狠狠一甩,面目狰狞道:“叫你们不听话!让你们聚!将死之人就该好好等死,别天天弄什么幺蛾子!还敢躲,看老子抽不死你!”   鞭子灵活穿过栏间空隙准确地打在众人身上,声音清脆响亮,听在蓝雨萱耳中宛如惊雷,虽没被打到半□□子却跟着一抖。偏偏簪子也不配合,她着急地大力往外一扯,连着顽固缠在簪子上的发丝一起被扯了下来。蓝雨萱痛得闭眼,手上仍动作不停,直至将头发揉成一团乱才罢手。   男人挥鞭子挥累了,众人也散回原处,他活动了下肩膀,收起鞭子,继续进行无聊且漫长的看守,丝毫没发觉牢中多了一人,而且是个女人。   此时的蓝雨萱身穿带有凝固血迹的破旧衣裳,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起来与牢中众人无异,独独隐在低垂长发后的那双眼黑亮逼人。   门再次被人推开,方柔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怔了怔。这里的摆设十分之简单,几乎没有藏人之处。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蓝雨萱会别出心裁,真找到哪一处躲在那里与她玩闹,于是试着喊了声:“萱儿?你在吗?别闹了,快出来。”   屋中久久没人回应,方柔自言自语道:“跑去哪了呢?”有什么事情能让萱儿这孩子一言不发地跑掉呢?沉思片刻,方柔双手一拍,此事十有八九与萱儿那个小情郎有关!   此刻远在百里外八角亭中的风止安无端打了个喷嚏,坐在对面的温廷书关切道:“春寒料峭,风公子不可大意。”   风止安笑笑:“温公子所言,必当铭记于心。”话落的同时他指间所持黑子亦落下。风止安把玩着下一枚黑子,安静地等温廷书的下一步棋。纯黑的棋子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来回穿梭,煞是悦目。   温廷书宠辱不惊地落下自己白子的瞬间,风止安把黑子收紧在手心,沉思半晌后将其放回棋盒,在对方淡而有礼的笑容中认道:“我输了。”   “承风公子的福,我许久不曾如此欢畅淋漓了。风公子杀伐果决,运筹帷幄,实乃难得的敌手。”   “温公子谬赞了。”风止安扣上棋盒,半说笑半自嘲道,“若当真运筹帷幄又岂会一叶障目。” ☆、第 36 章   在黑暗潮湿的地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无论牢内牢外,只要有一丁点的声响,看守的男人就会警觉地四处张望。每次被他不善的目光扫过,蓝雨萱均快速垂下头,一来二去,她再不敢冒险开口。终于熬到饭点,送饭的人给各个牢中的人分完饭,与看守男人一起来到最里侧的小桌前。可算来了人可以倾诉,看守男人的情绪明显高涨,两人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   蓝雨萱掀开头发看着色香味无一的饭菜,闻着远处小桌上传来的诱人香气,先是气愤,而后丧气地撅起了嘴。   一片咀嚼声中,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身侧的中年男子好心地递过来一个窝头。她捏着硬邦邦的窝头,犹豫肚子和舌头要委屈哪一个。   蓝雨萱的心理活动全都表现在脸上,中年男子没有直接劝她吃或不吃,他不疾不徐地夹起早已冷掉的饭菜,缓缓道:“在离开这里之前,最重要的是保持一个好的体力。”   蓝雨萱眼见他面不改色地吃完了大半饭菜,周围人亦是如此。她心中触动,抿了抿唇,不再盯着窝头看,径直往嘴里一塞,对自己说:世间千千万万事,岂能事事尽如我意?   蓝雨萱味同嚼蜡地吃完,与身侧这位面善的中年男子攀谈起来。   “大叔您可知这里是哪里?”   中年男子闻言大吃一惊:“姑娘你连这是哪都不知道就敢闯?”他不知该说这姑娘勇敢还是说她冒失,欷歔道:“当真是后生无畏啊。”   蓝雨萱解释道:“我能进来这里,纯属误打误撞。不过听您话里的意思,这地方很出名?”   他反问她:“听过生死门吗?”   “什……”   蓝雨萱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后面的惊呼吞回肚里,一双左右来回转动的眼表达了主人的吃惊与慌乱。任她再怎么想,也万万猜不到这里竟然就是生死门的所在!可是她记得风止安才说过,生死门的所在之处是一处荒郊野岭,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生死门有两处?还是说生死门有两个入口?   蓝雨萱接着问他:“既然这里是生死门,那大叔你怎么会被他们抓来这里?按他们平日里的行径,应该直接杀掉你才对啊。”   男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他们留我到现在,是因为我触犯了他们的底线,他们不打算轻易让我死。在他们眼里,就像刚刚那人所说,我已是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至于我为什么会被他们抓来……”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沉默良久才抬起头,目光悠长,眼里泛着细碎的光。   “我是个生意人,起初做些小本买卖,娶妻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当时的我为能给妻子更好的生活而整日兴奋不已,岂料上天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生死门的人有意与我接触并逐渐设下圈套,把我变成他们的傀儡,我试了许多法子还是没能摆脱他们的控制。后来,我假意移情别恋,让她对我死心然后将她休弃……”说到这里,他垂下眼帘,别过脸。   蓝雨萱安静地等在一旁,忆起曾潜伏在生死门的那段时日,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待平复好情绪,男人低哑的嗓音再次响起。   “再后来,我寻得机会躲了一段时日,本想等风声过去再去找我的妻子,带着她一起逃到关外,从此再不想卷入江湖纷争,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只可惜世事弄人……”   他没说他到底是怎么被他们抓到的,但她完全可以猜得到。不是被生死门的人无意撞见,就是被他们找到所在。   蓝雨萱放轻声音问他:“自始至终,你的妻子都不知道你将她休弃的真相吗?”   他摇头:“一开始是不能告诉她,若告诉她实情,以她执拗的性子定会选择与我同生共死,我怎么舍得她陪我一起死呢;后来,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就被他们发现了;现在,怕是再没机会告诉她了……”一声低叹之后,他转眸看向蓝雨萱,目露恳求道:“能否拜托姑娘一事。”   蓝雨萱猜到他所求何事:“你说。”   “姑娘出去以后,可否到青城桥东的一家成衣店找到一位叫白瑛的女人,你无需做什么,只需替我看一眼她过得好不好即可。”   蓝雨萱听到白瑛的名字时双手紧握了一下,此时再联系他刚刚的话,生意人、移情别恋、休妻——一个人名呼之欲出。   他话音刚落,她脱口而出:“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男人微怔,蓝雨萱定定看着他,声调微扬:“你是李中德?”   她的话,她的神情无一不表明她与白瑛相识,他迟疑片刻方才点头承认道:“是我。”   在今天之前,她根据所闻在脑中刻画的李中德,是个被固定的负心汉的形象。可现如今得知了事情的另一面,蓝雨萱心里五味杂陈,她面前的这个李中德,隐忍而伟大,丰满而立体,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人。为了保护心爱的人,不惜背上恶名,一个人担起了所有的苦痛。蓝雨萱对这样的他再生不出半分唾弃。   蓝雨萱斟酌半晌,对李中德道:“很抱歉,你刚刚托我的事情,恕我不能帮你。白姐姐她……已时日无多,你还是亲口对她说为好。我想她需要这个解释。”   李中德恍若雷劈,难以置信道:“她……怎么会……”他嘴唇哆嗦半晌,时日无多这四个字终是说不出口。   蓝雨萱不忍看他这副心神俱裂的模样,转过头低声道:“郎中说,是长期忧思郁结所致。”   李中德身子微颤,低下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问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   蓝雨萱无声地叹了口气。李中德没错,白瑛也没错,那么错的又是谁呢?   “若有可能,我何尝不想亲自对她道出这一切,可他们又怎么可能放我活着离开?”话落,李中德抬头看向蓝雨萱,哀求道,“姑娘,我求……”   “我带你离开。”   李中德的话戛然而止。直到蓝雨萱坚定地对他点头,他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慌忙劝阻道:“姑娘万不可冲动。我相信以姑娘的能力,出去并不是不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可若带上我就不同了,我不会武且身体虚弱,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你的拖累。况且你我本是陌生人,我哪能让姑娘你因我而冒着受伤甚至丢掉性命的危险。”   刚刚的承诺并不是蓝雨萱一时冲动作出,她很清楚自己可能会因此付出什么,但少年心性的她无所畏惧。她试着再次说服他:“可我……”   “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只这么一句话,蓝雨萱身体中沸腾的热血渐趋于平静。几番思虑过后她只好妥协道:“好。我不强求你,但我有我的坚持。”李中德闻此想说什么,她抢先一步接着说道:“我会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另想办法救你。在此之前,你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如何?”   看着眼前这个分外执着的小姑娘,漫无天日的囚禁与受刑、连日来的试探与逼问导致他身心俱疲,而此刻在陌生人善意祈盼的眼神中一身的疲惫霎时烟消云散。他对她的执着无奈,却又因这份执着而内心触动不已。   眼见他垂下头,蓝雨萱心中一紧,正不知该如何再劝,却见他的头向下动了一下,她紧抿的嘴唇慢慢恢复成原样。   李中德心头万绪,犹如出栏的猛兽在那里横冲直撞,他闭了下眼,竭力使颤声不那么明显:“你……是怎么认得……”   蓝雨萱会意地接道:“她晕倒在李宅门前,当时我……恰巧在场。”   “原来是你啊。”他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之后抬头郑重地看了她一眼。蓝雨萱顿觉不妙,果不其然,坐着的李中德小腿交叉,膝盖用力向下,就这么直直跪在了她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向她一叩首。   蓝雨萱先是震惊于他的这一举动,后是深觉受之有愧,在他欲再叩首之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对他摇头道:“别,大叔您这可真折煞我了。”   “这一拜你当得起。在当时的情形下,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若非姑娘你仗义相救,恐怕再无人会管她。”   如果当时她不在,街坊四邻会不会始终漠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瑛,这个难说;但若说过路人,尤其是那些来来往往身负刀剑的所谓侠客,也无一人上前相助,她不敢苟同。如果江湖中真人人凉薄至此,那么她不知自己此行还有何意。她内心向往的尘世不是如此,不该如此!所以就算没有她,她相信定然有另一个她出现!   等一下,他怎么会知道当时的情形?只有一种可能——他见过!难道说……从大门出来或进去的那人是他?   思及此,蓝雨萱正色道:“那晚你在哪里?”   旁人或许听不懂,但李中德心知肚明她指的是哪一晚。   “那一日我有事外出,很晚才回去。”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一推开门那如同炼狱般的场景,心悸之余不免生出对自己晚归得以捡回一条命的庆幸。极度惊慌恐惧之下,他脑中竟跳出一个大胆的计策——无论他们此举是出于警告还是对他起了杀心,惟一牵挂的白瑛已暂时安全,他何不借此机会逃遁?   结果他因仓促离去而没关好门,留下了那一寸缝隙,被心细如发的蓝雨萱看在眼里。   有了之前的猜测,她对他的这个回答算不上惊讶。她接着道:“你可知后来你家起了大火,现已是一片废墟。”   “我怎能不知?”他笑容苦涩,声音隐现几分哽咽道,“那纵火之人正是我啊。”   什么!蓝雨萱握紧了掌心,满目震惊。她一直以为此事是那群人所为,谁能想到最终竟是宅子的主人纵火烧了宅子!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为何?”   蓝雨萱问完就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他自己,为了隐匿自己未死的线索。还有比一把火烧掉一切更简单快捷的方法吗?   蓝雨萱只猜对了一半。李中德此举的确是为了隐匿关于他未死的线索,但当时纵火的目的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白瑛。   李中德以手掩面,沉默须臾后放下手,身子向后一靠,神情落寞,声音疲惫似老人,悬在石壁上的烛火在他眼中跳跃闪烁。   因着他强感染力的讲述,一幅色调冷暗的画卷在蓝雨萱眼前缓缓展开——   天将亮未亮之际,李中德来到桥东。他低垂着头,笠帽宽大的帽檐将他的脸遮住大半,仅能看到冒出青茬的下巴。此时天色尚早,街上几乎无人,只有从家偷跑出来的两孩童在桥边嬉戏玩闹。李中德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用衣袖擦去石头上的灰与土,抛起来掂了掂,接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张已折好的纸。   不远处两个孩子在追逐跑笑,他则在一旁安静地用纸把扁平的石头规整包起,专注又耐心。   他来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来对着他们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两个孩子满脸好奇,看到石蜜的瞬间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伸手拿过,然后珍重地将其收好。   李中德把石头放在两人中看起来稍大一点的孩子的手心,指着白瑛的屋子对他道:“当那扇窗支起来的时候,你就把这个扔进去。”话落,李中德顿了一瞬,向他确认道:“能做到吗?”   “能!”孩子亮出弹弓,肯定地拍着胸脯保证道,“叔叔你放心,我打树上的鸟都百发百中,这点小事绝对没问题!”   “交给你了。”李中德轻揉了下孩子的头,小声叮嘱道,“要小心,别打到屋子里的人,也别被人发现是你做的。”   孩子连连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不谙世事的两人俨然把这当成了一场有趣的游戏。   等待的时间显得尤为漫长,眼见裹着石子的纸准确无误地飞入屋里,躲在暗处的李中德迅速后退离去。   李中德的话犹如一只拨云见日的手,乍现的光芒冲破重重迷雾,照得人睁不开眼。蓝雨萱难以想象当时的他是以何种心情执笔写下那一句——负心汉已死,李家已亡,勿要再去,盼尔安。   “本是为了让她远离是非而写的字条,结果却适得其反。”他没想到,他伤她至深,她还肯去送他最后一程。   李中德叹了口气:“听闻她晕倒在门前,我反倒松了一口气。我知以她的脾性,醒来定会再去那里,替一院子的人收尸。届时,她就会发现我未在其中。为了不给她带来祸患,除了放火烧掉这一切之外,我别无选择。”   命运无常得让人惊喜,也使人害怕。这一把火,烧掉了对白瑛而言极为凶险的前路,同时也烧掉了对李中德而言难得一遇的一条后路。当日夜里,他辗转反侧,莫名心慌。   翌日天未亮微凉,李中德打开房门,看到郑澜等人站在他面前。   蓝雨萱垂下头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眼眶微红。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出现一个拇指大小的方块,其色白如膏。她从李中德手心拿过,问道:“这是……石蜜吗?你一直随身携带?”   李中德嗯了声,轻声道:“石蜜疗口疮,且味甘性平,她很喜欢吃。”所以他在放火前,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她爱吃的石蜜。   有情之人不得相守、不敢相爱,各自在对方所不知的世界痛苦煎熬。蓝雨萱为两人唏嘘不已,心中更坚定了要救李中德出去的念头。 ☆、第 37 章   跃动的烛火被一阵疾风吞噬。看守的男人吃完饭刚站起身,眼前一片黑暗,他低骂一声,一边点着灯一边骂骂咧咧地埋怨连风也不让人省心,不曾留意到物体碰撞的细微声响。   待一切再次明晰起来,他挨个牢门拍打,口中喝道:“都把碗拿过来!别吃了!快点快点……”   躲在转弯处的蓝雨萱回头深深望了他们一眼,扛着沉甸甸的希望,闪身离开。   这里的每一处气息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如同蛰伏在暗处的蛭虫,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   蓝雨萱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发现,这里的通道多为一眼即可望到头的直道,转弯处屈指可数,由此可见其主人心思之缜密谨慎。   无处可藏这一点让蓝雨萱很是头疼,她敛息慢行,每当听到脚步声就只能如壁虎一般攀在石壁顶侧,待人走远方可下来。幸好石壁修得够高且顶端较暗,不易被发现。   蓝雨萱悄然落地,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已小半个时辰,她略微活动下酸硬的四肢,一边暗自磨牙继续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怨怼:这鬼地方就不能多修几个弯道吗!路修这么直,定然是亏心事做多了怕外人发觉!   这样下去不行啊!蓝雨萱心中焦急,加快了脚步,然而没等她走多远,又有脚步声传来,她用力握了下拳,不甘不愿地跃上石壁,对着墙壁无奈地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才向下看去。这一看之下她呼吸一凝,因为来者有着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叶魅一如往日般冷着脸,一阵风似的大步流星而来,转眼便走到了蓝雨萱下方。这时他脚步一顿,蓝雨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紧咬下唇,一滴冷汗自耳鬓流下。   叶魅缓缓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蓝雨萱的心脏仿佛骤停了一拍。毕竟在人家的地盘,身上又没携带兵器,心里没有一丝慌乱是不可能的。   流至她下颌的汗珠坠下,正正当当落在叶魅刚刚停下的地方。蓝雨萱看着他步履如常离去的背影,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是随着大脑的加速运转,下一秒她反而更加紧张起来。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是去叫帮手过来?不对不对,如果他想叫人的话直接大喊一声就可以了啊……   一时间,蓝雨萱想出许多种可能,但又被自己一一否决,于是后来她不再费脑筋去想。不管他想做什么,总之她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放过她,还是赶紧离开此地才是上策。   叶魅神色始终不曾有过一丝变化,路上碰到生死门的其他人依旧不理不睬,径直走过,仿佛片刻之前他抬头看到的只是空气。   而蓝雨萱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现在的她时刻提心吊胆,保持警惕。   人的潜力果真是能够在特定环境被最大程度地激发出来的。精神与心理均承受如此大的压力,蓝雨萱不仅没被压垮,反而愈发镇定起来。业已已被发现,她索性不再一昧躲藏,而是开始抓住一切机会进行反攻。   在接连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十余人之后,生死门的人才察觉到异常之处。数十年来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众人哗然,安静的空间一下子嘈杂起来,脚步声响彻各个角落。   “去通知门主!”   脸上又添了新伤的李中德坐在角落沉默地看着牢外匆匆跑过的一队队人,目露担忧。   沉寂的暗道突兀地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随后一只指腹长有老茧的大手转动了灯座,生死门的暗门再次缓缓开启。   这里大大小小的屋子近百间,一个时辰的时间,蓝雨萱已看过大半,却几乎一无所获。她听着一门之隔的纷杂脚步声,明白自己的时间已不多。   蓝雨萱脱下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衣衫,随手丢弃在地上。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按捺不住,上前狠狠踩了两脚,然后慢慢蹲了下去。此时此刻她无比思念林沫,若沫儿在就好了,有她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定能再多争取些时间。紧接着她后悔起从前偷懒怕累而没将走壁这门功夫练好,爹爹当初的话言犹在耳——习学从来不多余,所有你学到过的东西,总有一天是会用到的。听时不以为意,亲历方知悔。   每当我们身陷险境时,通常会幻想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幻想如何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潇洒地逃出生天,然而睁开眼,还是对残酷的现状一筹莫展,除了认命抱头苦苦思索外别无选择。   一列门徒途经此处,他们本已匆匆走过,当先之人一瞥之下心头生异,故特折返回来。   他低声问后面的人:“这里察看过吗?”   “一刻钟以前察看过。”   八人沿着昏暗的通道往里走,走在最前方的王佚直视前路,心绪不宁地说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其他人闻言纷纷侧首扫视周围,均被他的情绪所染,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怎么这么暗呢?”   其中有人小声嘀咕了这么一句,王佚脚步一顿,猛地抬高头,目光定于某处。其他人亦陆陆续续不约而同地看向一处。   这些人的视线汇于同一处,而那处则是悬在石壁侧面的一个普通烛台。通道中每隔百步就有一个这样的烛台,烛台上自然坐着蜡烛,不同的是这里的蜡烛因其长度和材质的特异,完全燃尽需要三个时辰,且中途不易熄灭。   此时,烛台里只有成堆的蜡泪,它们绕过原本放置蜡烛的位置,形成一个空心圆。   而这些,站在烛台下方的王佚是看不到的。从他所在的位置,即使仰头也只能看到烛台上已无蜡烛,于是他吩咐后面的人去取新蜡。   等了片刻,身后无一人有反应,王佚拧眉回头。   “那……那是什么?”   王佚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十步之距的那处上下皆有红光点点隐现,如同鬼火一般。   王佚眯着眼看。这里死过太多人,阴气必然是极重的,会不会是……紧张之下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这时一股久违的烟气迅速窜入鼻腔,王佚瞬间明白了那红光是什么!于是急叫道:“那是……是……咳咳咳……”可是他愈着急,偏生咳嗽得愈厉害,半个字也吐不出。   不过不出片刻,其他人亦知道了那是什么,因为他们都嗅到了那呛人的气味。   一把拽开大门,扑面而来的热浪与他们亲密相拥,烟雾席卷,给昏暗的这里添了几分朦胧。   “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闻讯而来的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七环刀,改提水桶加入救火的队伍。狭小的通道中,人来人往,脚步凌乱,水桶相撞,声响不绝于耳。   躲在暗处的蓝雨萱冷静自持地看他们东奔西走乱成一团,内心生出一种隐隐的快感。她趁乱寻得机会换装混入其中,躲在人群之后、一个此时无人会特别去留意的角落。   在一个如此混乱的环境中,蓝雨萱敏锐地注意到了一个举止特殊的人。   为什么说此人举止特殊呢?是因为当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打水泼水,连蓝雨萱手里都装模作样地拎了一个水桶,而这个人,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只身逆行在前来救火的人群中。   直觉使然,蓝雨萱当下没多思考,果断地跟上他。   跟着他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扇门前。他左右望了一眼,叫住路过的五人,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桶过来。蓝雨萱眼见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让他们进去。   几人进去没多久,门再次开启,他们每人怀中捧着一个上了锁的大箱子走了出来。   家中失火时,人们的正常反应应是去救火,但若一个人看到火起的瞬间第一反应是走向别处,那只能说明他去往的那个地方放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亟待他去抢救。   箱子虽大,但每个人的脸上并没有吃力的表情,且手臂处于自然放松的状态,这说明了里面的东西很轻。   什么东西既重要,又很轻呢?答案不言而喻。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这个念头一跃而出,蓝雨萱装作去救火的人,低着头一路小跑,经过他们的瞬间毫无征兆地迅速出手,把他们的惊呼与求助扼于咽喉。   箱子全部上了锁,蓝雨萱把沾血的木桶放到一侧,从腰间束带解下一根细小的银针,插入锁孔。纤长的手指捻着针旋了几下,锁便应声而开,蓝雨萱心中大喜。   打开箱子,待看清里面东西的那一刻,她翘起的嘴角僵在那里,随后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呆滞片刻后她立即起身一一打开所有的箱子,直到最后一个箱子被开启,她盯着里面的东西,捂着嘴喃喃道:“天呐,我没看错吧……”   这些箱子里面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机密文件,而是装了满满当当的银票。蓝雨萱心念百转,她怎么忘了,能让人罔顾大火去抢救的,除了机要文件之外,还极有可能是钱财啊!可是,这钱财就算救出来了,也不是他的啊。难道是为了邀功?亦或者……   蓝雨萱望向未来得及上锁的门,狭小的屋中堆满了一模一样的箱子,数量之多,乃至多六箱少六箱并不明显。她犹豫着推翻自己之前的假设,心道莫非他真正想的是……浑水摸鱼?   蓝雨萱从身前箱中拿起一张银票,目光逐渐往下,最终停在有李家钱庄标志的印章上。她双睫微颤,未被记起的事情陆续浮上心头,这印章犹如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两个相隔许久却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线索串起来。   江月楼中,风止安与程煜的谈话历历在目——   “啧啧啧,那姓李的只是一个富商,有钱无权的,竟敢这么胆大妄为!”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他身后有人!”   而刚刚在牢中,李中德曾言——他被生死门的人所控制,成了他们的傀儡。   如此说来,有极大可能是生死门在借李中德之便伪造银票!   难怪!难怪即使得知李中德死去,钱庄和当铺的伙计却无一面露悲伤!想必他们当时心里清楚得很:无论李中德在与不在,这钱庄和当铺总是在的。   这些人不但杀人越货,竟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伪造银票!蓝雨萱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   就在此时,一名身穿深色长袍的男人正朝着蓝雨萱所在的方向走来,他的步子很稳,又很轻。   按理说,这样的脚步声混在脚步纷杂的人群中,想要辨别出来是相当困难的。许是这段时日的经历锻炼了她的听觉,又许是处于危险中的自我保护机制发出了警告,总之,出了一身冷汗的蓝雨萱很快察觉到了异常,侧耳凝神捕捉到了这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声音。   能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迈着如此沉稳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着,会是谁呢?   正欲再次跃上石壁,蓝雨萱突然动作一滞,想起与叶魅的那个对视。不行不行,来人好似功力不浅,不能再藏在上面,我得另寻他处。可是这周围也没什么可藏的地方啊,怎么办怎么办……   男人从地上七人身上一扫而过,目光了然,仿佛早知道他们会在这里,知道他们因何在这里,又因何倒地不起。   “门主,自左使他们进了瑞安起便失了联络。”   “为何?”   “不、不知。”   “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不、不用,属下立马去查。”   这个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躺在地上的蓝雨萱透过松松垂下挡住大半张脸的发丝空隙,默默看他一步步走来。   “等一下。”男人叫住他,“把他们抬走,扔到后山,在他们面前把银票撕碎。”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左手拇指按在右手袖子上一圈一圈地轻轻摩擦。   就是这个简单而微小的动作,令蓝雨萱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一时间周围的场景变幻,回到沁香浮动的那一天。花园中,温管家微微躬身,一副恭谨的模样,正汇报些什么,那人漫不经心地听着,当时动作与面前之人如出一辙。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两人手上刀疤的位置分毫不差,均在左手虎口上方一寸之处!   一阵凉意袭来,蓝雨萱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不觉间加重了呼吸。   男人垂眸,与层层黑发遮挡后她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相对。   这双眼……四目相对的这一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尽管此时这个男人正顶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内心已惊慌失措,她仍硬着头皮承受他不善的目光,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动不敢动。她在等,等一个结果,是他警惕如斯真的发现了她,还是她能逃此一劫侥幸蒙混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可爱请挥起你们的小手让我看到好吗~~~ ☆、第 38 章   正午时分,今日的洛阳热得反常,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三两摊贩依旧固执地坚守在原地,舍不得走。所以当他们看到有一个人影远远走来的时候,精神一震,疲惫瞬间一扫而光。然而等他们眨了下眼,再定睛细瞧时,哪里还有人影?   许是日头太大晃花了眼罢。他们再次萎靡地低下头,难掩面上失落。其中一人失望地一摸鼻梁,他疑惑地看着手指上的水迹,抬头望向空中。   今日日头大,这没错,可使他们花了眼的真正原因却另有其他。   他们看到的那个人影是疾步如飞的风止安。他向来镇定,少有失态,眼下却汗流鬓湿,面部发红。他正使出浑身气力在奔跑,而他这样做的原因起于方才温廷书的一句话——   “温儒是家母对父亲的爱称,家父单名一个丰字。”   白子自指间直直坠下,从它滚下石案,到滚入草丛,不见踪影,一切不过须臾。   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蓝雨萱脑中关于生死门的细枝末节如开闸的水,全部倾泻而出。她顿时明晓:难怪在青城的时候,他们抓来陈二公子要换水玉连珠弩!只因温廷书对水玉连珠弩念念不忘,他的好父亲便千方百计要替他夺来,至于这个过程是否会牵连到无辜之人,他才不会管,估计也从未考虑。蓝雨萱不禁猜测:生死门行动时总会规定一行八人,这会不会与温廷书的生辰是八月初八有关?她越想越觉得心寒,越想越出奇的冷静,她在温家住了这么些时日,每每见到温丰,他都是一副慈祥温和的标准长辈模样,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但她更在意的是,所有的这一切,方柔是否知晓?温廷书知晓与否?   这时的风止安脑中完全被温丰二字所充斥,再不闻其他。随即那些存在脑海深处的线索一个个拔地而起,生出的枝杈相互交叉继续生长,将温丰二字高顶于冠。   因这一个名字,一切的疑虑都有了新的答案。   他为何会使方柔自创的招式——丈夫想要学到妻子的武功招式,岂是难事一桩?   他为何会在罗迦的剑上刻下枫叶——因为温廷书酷爱枫叶!   他为何会称自己为方十三——因为十三十三,十与三,合在一起乃丰字也!至于那个方,约莫是借其夫人的姓氏来掩人耳目!   是他当时情难自禁,落了先入为主的俗套,枉他自诩聪颖过人。风止安如此自嘲于心。   温家家丁大多数次目睹过他家夫人和少爷与风止安相谈甚欢,故看到风止安上门时并没有拦阻,反而热情地主动告知他夫人和少爷的所在。   风止安忧心蓝雨萱,只一颔首来不及道谢,直奔方柔的方位而去。   湖心亭中,方柔侧倚栏杆,百无聊赖地往下抛着鱼食,然而鱼儿对这从天而降的美食并不感兴趣,慢悠悠地从旁游过。   “温夫人。”   方柔闻声望去见来人是风止安,立即放下手中东西,起身热情迎道:“风少侠来了。”方至近处,她才发觉他气息急促,再看他的样子像是经过一番狂奔。她望了望他的身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萱儿呢?在后面吗?”   尽管自进门起风止安就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气息,但焦忧之下他又奔之过急,汗抹去又生,他浑然不觉。   方柔的话令风止安心中一颤,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反问道:“夫人何故认为雨萱与我在一起?”   方柔语速较快说道:“晨间我让她先去书房等我,可我到的时候书房空无一人。萱儿这孩子从不会不告而别,我以为是你那里出了什么事,她才来不及知会一声便匆忙离去。”   “夫人莫急,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风止安移开目光,似随口道,“我来的路上见温管家行色匆匆,多次询问,似有要事寻温老爷。”   方柔从鼻中轻哼出一声,乐道:“尽管让他找吧,老爷一刻钟前刚出门。”   方柔讲这话时只觉得心情舒爽,没注意到身旁风止安瞬间沉下去的目光。   当看到那双黑靴停在她眼前,一声低叹自唇间逸出,与此同时,蓝雨萱站起身。   “有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临死前叹气而不求饶的。”   “死在门主手下的人不计其数,门主事务繁忙,岂能个个记在心里?想必之前也有过,只不过您忘了而已。”蓝雨萱语气淡淡讽道。   生死门门主觉得此人声音有些耳熟,可惜她的样貌被头发遮住,窥不到半分。   蓝雨萱话音不止:“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想向门主您请教。”   “什么?”   “一个人他家业不小,家庭和睦,妻贤子孝,为何要成立一个杀人如麻,掠人财宝的组织?我不明白。”蓝雨萱抬起头,目光如炬道,“温伯伯您明白吗?”   在温丰看清蓝雨萱的那一刻,他不是不震惊的,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以一个极其平静的语气答非所问道:“是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挥出一掌,不过不是对着蓝雨萱,而是对着带温丰过来的那个倒霉蛋,其实他在听到那声“温伯伯”的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出于对自身角色的错误定位,最终落得一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有时候,人啊,还是不要莫名自信的好。   温丰本可装傻,本可否认,可是他都没有,而是对她反问道:“你如何认出我的?”   但蓝雨萱并不打算解释:“这不重要。”   温丰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是吗,好巧,我也认为你方才的问题并不重要。”   “你……”蓝雨萱闻言气恼不已,面对这张令人憎恶的陌生面孔,她眼珠一转,转怒为笑,“好,既然温伯伯觉得那不重要,那我换一个问题便是。”   这一刻,温丰觉得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孩子。   “柔姨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吗?”   温丰不懂她为什么总是纠结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这很重要吗?”   “是。”蓝雨萱郑重地点了下头,“对我来说这很重要。我想知道究竟是我瞎了眼,还是她瞎了眼。”   温丰大怒,一掌挥过去:“是我瞎了眼,混迹江湖大半生竟没看出你这外表柔顺的丫头也有如此牙尖嘴利的一面。”   蓝雨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向后躲闪的时候手意外地碰到了那装满了银票的箱子。   她抓住箱子奋力向他扔去,箱子于半空中开启,银票从中倾出,纷纷扬扬地洒下。   两人完全不受此影响,均目不斜视。   温丰大手一挥,箱子被拍到一边,里面剩余的银票散落一地。   两人打斗声引得人前来,他们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入侵者,而是散落一地的银票,亦或正从天而降的银票。   呆怔片刻之后众人一拥而上,一通疯揽这唾手可得的银票。   蓝雨萱见此情形心生一计。在与温丰交手的过程中她挤出精力将周围剩下的五个箱子依次踢起。   这方的动静越来越大,尽管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但几乎来的每个人都忙不迭地将银票收入囊中。蓝雨萱十分庆幸之前打开箱子之后没再锁上。   终于让她抓住一个空隙,蓝雨萱从这些人上方掠过,轻盈落地后在转弯处消失不见。   那些埋头捡钱的人只觉得脑袋忽然一沉,再抬头时只看到他们门主凝望着前方,也就是他们的后方,其眼神深沉之可怕,他们从未见过,骇得他们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连手中的银票都拿不稳了。   火已被扑灭,人们在原地或站或坐,所以低头狂奔的蓝雨萱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但由于她与他们穿着相同的衣服且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因此他们只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经过,但没有一人拦下她,他们深知在这里不要多管闲事。   直到温丰出现,运足内力沉声喝道:“谁抓住她赏黄金百两!”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纷纷丢下水桶上前抓人。   无论何时,金钱的诱惑总是巨大的。   眼见距离越来越近,蓝雨萱心中越来越焦急。与他们交手她倒不怕,怕的是倒下一个很快就有另一个补上,她耗不过他们。一旦被他们缠上,想脱身就难了。   前方的道路被壁上的烛光照亮,可以清楚地看到还有多少路要走。望着这给人以希望的烛火,她眼睛突然一亮。   众人吃惊地看她突然飞身跃上石壁,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只见她在石壁上快步而行,然后——   温丰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临近最后一步,他才看明白她的意图,迅速甩出两枚飞镖,意图阻止她。   对蓝雨萱来说,这枚飞镖来得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但这时要她停手,已晚了些。   她侧过身,同时改抓为劈,蜡烛被一分为二,向下坠去。在蜡烛倾斜倒下的那一刻,飞镖从刚刚烛芯所在的地方飞过。   蜡烛落下的地方正是那群蜂拥而至的人,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他们想后退已然来不及。先是一个人的头发燃烧起来,然后是衣裳,接着与他紧挨的人身上也燃烧起来,就如瘟疫般一个传一个,没多久这火势已不可挡。   蓝雨萱回头冲温丰一笑,轻蔑又狂妄,火光中,血迹慢慢爬满她脸上那一寸长的伤口处并微微溢出。   温丰面无表情的面具上那双眼黑得深不见底。   蓝雨萱跃下石壁,回头看了眼边喊叫着边在地上打滚的人。他们中有的人一滚灭身上的火就接着爬起,锲而不舍地向蓝雨萱扑来,那架势仿佛命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蓝雨萱抬眸瞧他一眼,淡漠转身,忽身动如闪电,温丰迟了一步,仅抓住她的一片衣角。他恨恨一扔,再次冲上去。   蓝雨萱回头瞥了一眼面部平静,脖子上的青筋暴凸的温丰,她将摘下来的蜡烛向他掷去。蜡烛在翻滚的时候火苗渐小,但在温丰伸手接住的那一刹那映在他眼中的火苗突然窜大。   一阵粉末散在空中,带着点点蜡香。   蓝雨萱脚步不停,将路过的蜡烛一一折断丢弃。不出一刻钟,生死门中烟雾四起,而这时的蓝雨萱因多半日未进食而体力渐衰,她不得不寻个尚算隐蔽的角落歇上一歇。   被蜡泪烫得伤痕累累的右手又痒又痛,蓝雨萱疲惫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而还没等这口气吐出来,肩膀突然被人握住。   她猛地睁眼,反手紧紧抓住肩膀上的这只手让其动不了,与此同时手肘用力向后一击。   对方镇定地用空的另一只手挡住了她的手肘,然后用他宽大温暖的手掌缓缓包住了她的手肘,低声唤道:“雨萱。”   蓝雨萱浑身如被法术定住一般,她不敢回头,生怕刚刚那声呼唤只是她的幻觉而已。但无论是手肘还是右手上的温暖触感是那么真实,她缓缓回身,却忽然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就是他呢?”说完这两句话,蓝雨萱眼眶微红,喃喃诉道,“你知道吗,那个作恶多端的生死门门主竟然就在我们身边,是我熟悉的人,是一个总是温和与你说话的人,是一个笑眯眯看不出半点恶意的人。”   风止安翻过蓝雨萱的右手,摊开看清上面的伤痕时眸光一缩,但他对此没说什么,只低头给她上药包扎。   “你猜他是谁?”   风止安一边专注于她的手,一边回道:“温丰。”   “你知道?”蓝雨萱惊讶地回头。   “别动。”风止安轻喝,然后抓回她的手,对她道,“马上就好了。”   “好。”蓝雨萱乖巧地应了声,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温……丰。”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我起初以为那人是温廷书。”   “为什么?”蓝雨萱吃惊不已,发现又因自己而扰乱到他的包扎,立即乖觉认错,“抱歉,我不该乱动。”   风止安继续手上的动作:“今日与他交谈我才发觉是我之前判断错误。”   蓝雨萱回想往日种种,恍然大悟:“那你之前不喜我与他一起也是因为这个?”   “嗯。”   蓝雨萱自言自语地嘀咕:“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吃他的醋呢。”   风止安没有接下去。   包扎好之后,蓝雨萱转过身与他面对面,风止安看着她突然道:“你太疯狂了。”   蓝雨萱没懂他这话何意。   “你怎能在这里放火?你可还记得你也身处其中。若这里付之一炬,你有多大的把握不会成为那些灰烬之一?”   “我……”蓝雨萱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后她低下头辩解道,“他们不会让这里真的烧起来的。”   “你对他们这么有信心?”   这句辩解太没有说服力,蓝雨萱自己也清楚。   “是我不对,我当时太气愤了,一时没想那么多。”   她垂下头,克制泪水认真反思的模样,让风止安积攒在心头的担忧、害怕、气恼统统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无论你打算做什么事情,惊天动地也好,卑不足道也好,请你一定要记得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我……很怕再失去你。”   蓝雨萱没见过这样的风止安,捕捉到他眼中的悲戚,她的胸口仿佛被击打一般闷痛。   “是我不好,让你担忧了。再没有下次了。”   风止安拉过她的左手放在自己手心,冲她笑了笑。   蓝雨萱突然觉得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好像没这么冷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尽快离开。”   蓝雨萱不愿就此离开:“可这里还关着许多人,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风止安真不知该说这姑娘大爱还是傻气,他揉了揉蓝雨萱的脑袋,问道:“这里有几个出入口?”   蓝雨萱想了一下,比划着答道:“我从书房进来的那一个,还有你之前发现的那个,应该就这两个出入口。”   “那关在这里的人又有多少呢?”   蓝雨萱瞬间懂了他的用意,声音小了下去:“近百人。”   风止安安慰道:“老巢在这里,他们一时半会儿跑不了,我们先出去,找了帮手再回来。”   蓝雨萱被他说服,应道:“好。不过至少让我先带一人走。”   “谁?”   选择哪个出口,对于此时的三人来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如果方柔他们与温丰是一伙的,那么他们选择书房那处出口则是自投罗网;如果方柔他们一直被温丰蒙在鼓里,那么温丰定会带人守在那处出口。因此无论哪种可能,另一处出口都是更好的选择。   真不知他们的运气是好是坏,生死门中一部分人在救火,一部分人在挖地三尺地找蓝雨萱,而剩下的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蓝雨萱手握一把她既熟悉又厌恶的七环刀,偏头对李中德交待道:“一定要紧跟在我身后。”   李中德连忙点头。   一眼对视,无须言表。下一刻便从人群中开辟出两条血路来,这两条路正齐头并进,不分上下。   李中德时刻谨记蓝雨萱的话,紧紧跟在她后面,不仅没给蓝雨萱添乱,反而有时能帮衬她一把。   看着如今杀伐果决,能够独自拼出一条血路的她,风止安不禁想起以前那个看着满院狼藉满脸泪痕浑身战栗不止的姑娘。这就是他爱的姑娘啊,永远朝气,永远向前,永远不认输。   蓝雨萱不知道自己面前倒下的人有几何,她只知自己已是机械性地挥刀,每次刀在眼前落下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再挥出下一刀,可偏偏每一次都能再多看一个人倒下。蓝雨萱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好奇,好奇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发现她的异样,风止安提醒道:“不可恋战。”   对于这些人,蓝雨萱恨不能彻底铲除干净,然而面对此时势单力薄的现状,她不甘心却又无法。   看准时机,风止安一个箭步蹿到蓝雨萱身侧,长臂揽住李中德的同时对蓝雨萱低喝一声:“走。”   随即三人一齐飞身而起,眼见出口在即,风止安提醒道:“闭气。”   出来后一路疾行。   因强光的不适,李中德只得眯着眼。有多少日子没见过阳光了,他已经记不清了。原来风动的声音这样美妙,原来树都这么绿了,难怪这么香,原来花开了啊。   这个荒无人烟光秃秃的山野在李中德看来是如此可爱。   原来我还活着啊。   直到前方出现第一个人影,三人才渐渐停下脚步,此时正是日落西山,红霞漫天。   风止安放开李中德,对蓝雨萱交待道:“你将他安置在我暂住的客栈,然后呆在那里等我,我去找人。”   说完,他急迫地转身欲走。   蓝雨萱叫住他,追问道:“你去找哪里找帮手?”   风止安停住脚步,答道:“洛阳城东街的铁匠铺,就在宝盒斋对面。”话落,他回头看向蓝雨萱,笑了笑,安慰她道:“别担心,我很快就回。”   蓝雨萱点头。   “跟我来。”蓝雨萱领着李中德往客栈走。风止安离去的背影,以及刚刚那个勉强的笑容,都让她莫名担忧。   两刻钟过去,等在客栈的蓝雨萱惴惴不安,坐卧不宁一阵之后她再等不下去了,决定到东街去看看。   街上已飘出饭菜香,窗上暖烛中家人围坐的景象,蓝雨萱只看一眼便移开了,只这一瞥就已鼻中酸楚,勾起多处回忆,她不敢去想,如果柔姨她也参与其中,她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她?   但蓝雨萱已经来不及去头疼这个问题了,因为她绕东城跑了两圈也没看见一家铁匠铺。   蓝雨萱站在宝盒斋门前,望着对面的药材铺子,转身抬脚迈进了宝盒斋。   “老板,我想跟您打听一下东街有铁匠铺吗?”   “没有没有,六年前对面倒是一家铁匠铺,后来他们搬走了,如今整个洛阳城仅西街有一家铁匠铺。”   听了老板的话,蓝雨萱脑中嗡嗡直响,面露迷茫,心中充满了震惊以及不可思议,乃至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后退了一步。他为什么要骗我?他想做什么?   蓝雨萱脑子乱乱的,但仍难得地保持了清明,她知道此时后一个问题才是最关键的。   蓝雨萱心乱如麻地出了宝盒斋,望着昏暗长街试图理出个头绪:他将我们支走,独自一人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突然间,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空,蓝雨萱悚然一惊,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伴着轰鸣的雷声在她脑中闪现。   他该不会是要——   大雨一瞬间倾盆而下,世间一切嘈杂在此刻皆被雨声所盖,蓝雨萱望着门外,目光发直,下一刻,她就这么冲进了大雨里。   宝盒斋老板被这一举动吓得目瞪口呆。她甫一冲进雨中,便再看不到踪影。好一会儿老板才回过神来,叹道:“年轻人啊……”话未完,他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核对账目。   雨势颇大,没一会儿地上积起了很深的水,蓝雨萱的鞋里早已灌满了水,而她对此不知不觉,只顾拔足狂奔,甚至都忘了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蓝雨萱就这么一身狼狈地进了温家,所到之处院中众人纷纷侧目。   抬手欲敲门的瞬间,理智回炉,她恍然记起里面这个她所熟悉敬爱的人可能是恶徒的帮凶,她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站在方柔房门前,无尽的孤独与无力感尽数朝她袭来。这偌大的洛阳城,她所相识的只有方柔与温廷书,除他二人以外再找不出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而如今对他们的这份信任也画上了问号。   蓝雨萱闭上眼,憋回眼泪,正欲转身离去,房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萱儿!”方柔惊喜道。随即她才注意到蓝雨萱此刻的模样,忙从屋中取出自己的衣裳给她披上,边拉她进屋,边嗔怪道:“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快先把湿衣服换了,然后去沐浴驱一驱寒气。”   蓝雨萱动了动嘴唇:“柔姨你……”   在方柔关切的目光下,质疑的话梗在喉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只好低下头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应道:“好,我这就去换。”   “等一下。”   方柔叫住转过身即将出门的蓝雨萱,拿过角落放置的伞,递给她:“快去吧。”   蓝雨萱攥紧了手中的伞,道谢之后撑开伞快步离开了。   目送蓝雨萱走回她自己的屋子,方柔唤来婢女,吩咐她烧好水送去蓝雨萱房间。   没多久,婢女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夫人,蓝姑娘不见了!”   温丰警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在家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为谨慎起见,他在待他先开口。   “在下想请问门主,五年前的四月初一那天,你在哪里?又干了什么?”   五年前的四月初一,温丰对这一天印象极为深刻,因为在这一天他因练功急于求成导致走火入魔。   温丰沉声问道:“你究竟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   风止安眉目一凛,恨声道:“家父家母与门主你素未谋面,既无远恨又无近仇,他们仁慈手下留情未取你性命,你何故非要致人死地!”   但温丰似乎并不打算认账:“你何以认定那人是我?”   风止安直接向他出手,完美复制了方柔的那招遮天蔽日,冷笑问道:“这一招你可熟悉?”   这招是方柔的独家绝招,非到绝处,轻易不示人,而这招也正是温丰于五年前的四月初一那天使出的最后一招,被关在暗室思过的风止安瞧个正着。   言已至此,温丰哼道:“怪只怪他们多管闲事。”   他记得,当时失去心智的他见人就杀,直到被一对夫妇出手制止,功力大涨的他侥幸杀了两人以后身负重伤逃遁。   风止安不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爹娘突然停了说笑,神色严肃地拿起剑冲出了家门,随即便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在外面缠斗起来。   大门开着,风止安目睹了全程,期间他数次想闯出暗室均无果,直到程煜的到来,他才得以触碰到爹娘冰冷的身体。   风止安抱紧了他们,他永远不会忘记,每每见到他都亲切唤他乳名的邻里,在看到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的爹娘时竟绕道跑开,那一刻,人性的凉薄,让他感到寒冷刺骨。   他问程煜:“人怎么就能做到那么无情?爹娘是为了救他们才跑出去,我不求他们像爹娘那样做到舍生忘死,可他们怎么能那么狠心?那时爹娘还活着啊,如果有人肯帮一把,他们会不会……”风止安把脸深深埋了下去,他还记得娘亲在阖眼前一直望着他,眼中有安慰,有歉意,有庆幸,有不舍,独独没有恨。   在两人打斗的期间,有门众试图上前偷袭风止安。风止安在与温丰近身交手时对他警告道:“若你不让他们停手的话,我就把你的身份公之于众,难保在场这些人当中不会有人将其泄露出去,你看怎么样啊,温丰。”   温丰二字他说得极轻,仅他二人能够听到。   温丰不得已下令任何人不得插手。   风止安豁出命的打法令温丰一时间几乎招架不住,连连败退,直至后背抵在石壁,再退无可退。   打斗中,风止安转过身,用身体与右胳膊压制住温丰的手脚,温丰挣了下没挣脱,加大了力气,风止安不敢再耽搁。他把刀抛到左手,一接住便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蓝雨萱刚找回这里,就看到风止安猛地向自己刺去,她大惊失色喊道:“不要!”   话虽出口却已然来不及,未到近前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把刀刺进自己的身体,一下子红了眼眶。而他始终面色平静,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利落地抽出刀,风止安往前走了两步,晃了下身子才站稳。蓝雨萱连忙跑过去,他身着黑衣,站在那里身板挺得笔直,若不是他发白的脸色,完全瞧不出是一个受了伤的人。   蓝雨萱颤着手摸上去,满手的鲜血,让人触目惊心。   风止安用自己的衣袖抹去她手上的血,安慰道:“别担心,我这不还好好站在你面前呢吗。”   说完,他转过身查看自己挨这一刀换来的成果。直到这时蓝雨萱才注意到温丰正坐靠着石壁,胸口处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衫。   她怔怔看着温丰胸前不断扩大的血迹,这才知道风止安的那一刀有多狠,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她看向风止安,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实不像他的作风,他俩之间发生过什么使得他如此?   “蓝……蓝……”   竟是温丰在唤她,蓝雨萱上前一步被风止安拦住,蓝雨萱无声对他道了句无事,停在距温丰三尺之处,静静看着他。   “他们从不知我会武……我的死,你能不能随便寻个由头帮我遮掩过去。”他声音虚弱,目露恳求,与此前判若两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了她。”   听他提及方柔,蓝雨萱怒气更甚,质问道:“既然如此怕她知道,怕她难过,你为什么还要去做?”   “有了更多的钱,就可以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蓝雨萱不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他以为的所谓更好的生活,有问过是他们需要的吗?   “你后悔吗?”   “一念之间的事情,抓住了就做了,没什么后悔的。”   风止安冷眼问道:“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竟有好心去收养一个孩子?”   温丰知他指的是罗迦:“全因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皮相貌,当时的他长相肖似我早夭的长子。”   说完这句话,面带柔软之色的温丰缓缓阖了眼。这时的他仿佛又变回了蓝雨萱印象中那个慈祥的温伯伯。   见他们的门主死了,在场门徒大多作鸟兽散,极少几个试图杀掉风止安和蓝雨萱,妄想做下一个门主,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原地不动。   风止安问他:“右使不动手吗?”   “我只管拿钱办事。”   “那我出钱买你的命,你看怎么样?”   叶魅不咸不淡地回道:“可以,只要你买得起。但是现在,你好像更需要这笔钱去治病。”   叶魅大步流星离开的身影于风止安眼中逐渐模糊,他最后的记忆是蓝雨萱叫着他的名字向他奔过来。   当风止安再次醒来,已是三天以后。   蓝雨萱手捧一盆花回来,推开门便与床上的人四目相对,她顿时欢喜笑道:“你醒啦!”   风止安目光落在她放在窗边的那盆花,这是一株红牡丹,倩姿芳容,国色天香,风过如蝶舞,整个屋子因这一抹红而明艳生动起来。   “怎么会想到买它回来?”   “眼下正是牡丹花开正盛之时,你有伤在身还不宜多行,而我呢又不想独享这大好春色,于是给你带回来了。”   “你救的那人走了?”   “嗯。我让他先回青城找白姐姐去了。”   风止安看她在屋中忙碌,他犹豫再三,还是问了:“温家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蓝雨萱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这几日你且安心静养,等你伤痊我们就离开洛阳。”   她不愿多讲,风止安便没再继续追问,只道了声好。   半月之后,蓝雨萱牵着巡风,风止安牵着赤焰,两人并肩而行,朝城门外缓步而行。   “如果接下来没事的话,你……要不要跟我回家一趟?”   “为何?”   蓝雨萱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对他说道:“我家就是你家。”   风止安握紧她的手,眉眼弯弯,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爱意。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过年好呀~~~第一篇文,还有许多不足,希望大家多担待~~如果能有小可爱喜欢这个故事,是我的幸运呐~~